易桢看見了一條大魚。
時移橋下的河流,經過許多年的退化,已經變成了涓涓的溪流,非常淺,根本淹不死人。
剛才易桢無聊地東張西望,在這清澈無比的河水中一條魚也沒看見。不知道是因為水太淺了、還是水太清了。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那條銀白色的大魚,在半空中向他們游來。
大魚身後,還跟着無數閃閃發光的小魚苗。
它們的速度非常快,幾乎是轉瞬之間就來到了易桢面前。
這種完全突破常理的景象,易桢一時退都來不及,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句“笠澤銀魚一尺長”。
然後它們就從易桢身上穿過去了。尾巴一擺,頃刻間游出去好遠。
“這是虛影。”易桢喃喃說了一句,伸手去觸碰迅速游出去的小魚苗。
果不其然,什麽實物都沒有,只是一個影子 。
這還只是個開頭,銀白色大魚之後,他們仿佛一下子來到了海底,舉着巨鉗的龍蝦、吐着須的水腫魚、一群又一群的小魚苗,光顧陸離地從他們身邊掠過。
“可能……這裏以前是海底。”易桢好像明白了什麽,說。
那三位修士到海邊的時候,那一片汪洋就已經是退化過之後的了,他們站立的海岸,曾經就是海底。
杜常清刀都拔出來了,刀鋒往外,往易桢身前攔了半步。可是那些魚蝦完全就是虛影,無懼他的刀鋒,直接迎着刀尖游了過去。
“它們應該看不見我們。”易桢撐着橋上的欄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只小魚,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這些魚的速度很快,就這麽一小會兒,他們前後左右都全圍上了海洋生物,好像陷在茫茫的海水中。
魚飛入青天,輕于片紙,跳踯于雲海之間。
“真好看。”易桢發現根本抓不住魚:“這些都是幾千年前的魚吧。幾千年前這裏是海底。”
這些熠熠生輝、閃閃發光的魚,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
“時移”,就是簡單粗暴的,“時間移動”嗎?
幾千年前的時間,移動到這一刻來。
杜常清見她完全被眼前壯麗澎湃的景象迷住了,也不出聲打擾她。她看着漫天的游魚,他就只看着她。
“估計是因為,你說的那個,昭王寶藏導致的時間線變動。”易桢看了好一會兒,看夠了,才略略收斂目光,轉回正事來:“時間線擾動,過往和未來重置,所以上古時期的汪洋大澤才會投影到這裏來。”
她說這話時,有白魚從地底躍然而出,化為蛟形,呼嘯着從她額前飛鳴遠去。
全是虛影。是屬于過去的虛影。
像……夢境一樣的虛影。
易桢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昭王的寶藏可以逆轉因果、重置時間線,讓已經發生的事情回到沒發生之前。
而逆轉因果時,不可避免地會讓時間線互相幹擾,過往和未來互相混淆,乃至出現這種過往和現在的疊加狀态。
幾千年前的時間移動,投影到她的面前。
杜常清想起之前公羊大夫說過的那個故事,抱着讨她歡心的心态,講給她聽。
他确定這些魚沒有危險之後,就把刀給收了回去。見她伸手去摸魚,臉上的表情像是她在摸自己一樣。
他講故事的能力不太好,有點幹巴巴的,話語簡單,不重修飾,但勝在簡潔。
因為杜伯父覺得那些話本唱詞都不是什麽健康的好東西,根本沒和杜常清提過,杜常清平日裏讀的都是公認的聖賢經典。
易桢對他說的這個故事很感興趣,但是她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故事中的一句話上。
“昭王的寶藏有用過的痕跡。”
換言之,昭王的寶藏至少被人用過一次。
“在那個乞丐之前,有人已經用過一次昭王的寶藏了。只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在那一次時間線重置,記憶也被直接回到過去了。”杜常清順着往下說。
他在這虛幻的海底,顯得比往日還要精神奕奕,還要豐神俊朗,任何人來看了,都挑不出差錯來。
因為他的快樂是掩蓋不住的。
易桢同他待在一起,與他交談、看着他,還有昨晚那種極致的親密、極致的包容,來自生命與愛情的喜悅滿滿地溢出來,讓他整個人顯得生機勃勃,少年那種旺盛的精力完全煥發出來了。
易桢聽了他說的話,反而更加愣住了。
在這一次之前,還有一次世界線變動?
那……
草,不會是《禍心》的原書女主用過昭王的寶藏吧。
不會吧不會吧。
時間線擾動嚴重,導致不同時間線之間産生投影。
正如幾千年前的海底游魚被投影到這座橋上來,《禍心》女主的一生,也完全可以被投影到她的夢境中去啊。
如果真的是《禍心》原書女主用過了昭王的寶藏,那她會許什麽願望?
原書的那個“易桢”,或許會許願,讓她這輩子不要再受那麽多磨難,吃那麽多苦了。
但是正如用昭王寶藏許下願望的乞丐一樣,願望是實現了,但是又遠遠地違背了許願人的真實意思。
昭王的寶藏直接給“易桢”的身子換了個芯,覺得原書女主善良柔弱的性格對上這種殘酷世道,不太容易打出he結局,于是給她換了個樂觀耐造的芯子。
就是穿書來的易桢。
草。
如此突破時間的界限,昭王的寶藏根本是四維(注1)造物了吧。
易桢已經從許多小說中明白了這一點:不要瞎許願望。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因為她穿書這事已經打定主意不會和任何人說,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在想。
在杜常清的視角,見她微低着頭,望着周圍掠過的虛影發呆,覺得她真是美得驚心動魄。
無情道的心法教導“有喜必憂,以為深戒”,說的是無情道修士最好不要有太過劇烈的心情波動,這樣對大道無益。
但是,但是桢桢真的好好看哦。
他實在過于沉迷她眼中山水,不由自主地朝她靠了半步。
易桢原本在想心事,他突然靠過來,微微被吓了一下,把思緒抽離,定睛看向他。
四目相對。
那些閃閃發光的魚,終究還是來自太過古遠的過去,只能維持短暫的瞬間,很快就化為纖毫微塵,往下落去。
紙張出現以前,書信多書寫在白色絲絹上,為了能夠讓書信在長途颠簸中盡量保持完整,會将書信放在兩片竹木簡中。這種用來保存書信的竹木簡多刻成魚形,所以叫“魚書”。
據說,曾經有一對因命途坎坷相隔甚遠的愛侶,就給對方寄送過這樣的“魚書”。
可是在輾轉經過數千公裏、二十多年的距離之後,甚至寄出情書的男人都已經死于亂世之中,那封被送到女方手上的魚書,一經打開,就化作纖塵,散入風中,墜入長江。
正如此時,這些閃閃發光的魚化作纖毫微塵,墜入腳下的黑暗中。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那個活着的女人,枕着那塊魚形的竹簡,夢見了舊日的愛人,然後心滿意足地死在了自己的夢境中。
為了這一場相思,我在重重夢境中跋山涉水,只為見你一面。
原來有人跨越無數夢境,只為死在另一個人的夢中。
易桢在這個瞬間被他的眉眼蠱惑了,月下看他的白衣勝雪,再加上那瘦削的腰身,朦胧地透着月光,簡直是殺人不見血的美貌。
說起來,第一次就搞到了這種美人,真的血賺啊。
她試探着想去牽他的手。
既然一直說着喜歡她,姑且還是相信這孩子是真心喜歡她的吧。
他的手迅速縮了縮,受驚了一般。但是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反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指。
忽然牽住手的這位小朋友,有點太興奮了,興奮到右手都抖了一下,那只裝着金釵的木匣子撞在橋邊的欄杆上,金釵直接飛了出去。
這孩子被她明顯的示好弄得有點受寵若驚,雖然也看向了那個金釵飛出去的方向,但顯然注意力跟不太上,還是易桢先出手,打算去抓住那只金釵。
易桢抓住金釵之前,恰好有只銀白色的魚從金釵上游過去。
霎時間,月光下投影出了兩個模糊的人影。
其實還是很好認的。
因為易桢認識姬家的這一對雙胞胎,而孩子肯定是長得像父母的。
應該是姬老夫人和杜伯父。
但是,嗯……
他們在接吻。
草。
看見男朋友的父母接吻。這是什麽社交死亡場景。
好在這個場景只是晃了一下,迅速消失不見了。
易桢一只手撐着橋側的欄杆,探身出去,抓住了那只金釵,把它握在手裏,避開那些發光的游魚,直接将它放進了杜常清手上的匣子裏,然後“碰”地将蓋子合上。
杜常清已經完全懵了。這孩子受到的沖擊太大,現在想必在重塑三觀。
也正是在這一瞬間,漫天閃閃發光的游魚被一股莫名的震蕩波擊碎,化作微塵,紛紛墜入了黑暗之中。
有人從橋對岸的樹林中走了出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和小杜弟弟有八九成像的男人,容貌上沒什麽老态,但是眼眸如同死水一般,穿着非常利落的青灰色勁裝,越過易桢在看杜常清,眼神堅定,但又平淡如水,什麽情緒都看不出來。
好像是杜伯父。
他身後的樹林裏,似乎有一隊人馬,指清楚方向之後,就默默退下去了。
他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杜伯父已經走上前來了。
易桢乖巧地叫了一句:“杜伯父好。”
勁裝男人稍點了點頭。
“你的修為出了什麽問題?”青灰色勁裝的杜伯父走到杜常清面前,直說:“如果我不主動同姬城主聯系,你打算一直瞞着我,對嗎?”
哦,是姬總告訴他的。
這條時間線裏,擔心小杜弟弟而找到豐都來的不是姬總了,是小杜弟弟的父親。
因為小杜弟弟的父親來了,所以姬總就沒跟來了。
這種離婚家庭或許總是面臨着這樣的尴尬?
杜伯父直接越過了易桢。
按杜伯父直接的性格來看(說掰就掰、說老死不相往來就老死不相往來),他本來該直接怼易桢的,讓她少來帶壞自己家孩子。
但是方才他看見了半空中浮動的那短暫一幕,也知道易桢看見了,現在很不自在,并不同易桢說話,維持着表面上的禮貌。
這是人之常情,對方知道自己的隐私(哪怕只是瞥了一眼),都覺得在對方面前不那麽理直氣壯,居高臨下的氣勢也出不來了。
但他這話一問出來,易桢有些驚愕。
小杜弟弟的修為……那麽早就出問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