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群霧漸濃,穆敏托着腮幫子坐在後院的石階上,望眼欲穿,焦急地等着若馨回來。玄烨安靜地陪在一旁,時不時地安慰幾句。
穆敏卻不領他的情,坐在石階上一言不發。玄烨無趣地閉上嘴,拾起地上的枯枝随意劃弄着。餘光一掃,無意瞥見穆敏的腳邊一只蠍子在緩緩移動。玄烨壞壞一笑,假意對穆敏說道:“穆敏姑娘在山裏住慣了,對付那些蟲蟻蛇蠍之類自然不在話下吧。”
“這還用你說。”穆敏随意應付了一句,繼續巴望着若馨回來。
“真不怕?”
“你才怕!”
“行,那你坐着等吧,我先回屋了。”玄烨佯裝站起身,誰知耳邊傳來一聲尖叫,随後一只手臂被緊緊拽住,穆敏呼喊道:“快幫我把這東西弄走啊!”穆敏看着蠍子在裙子上來回爬動,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玄烨再次壞笑:“穆敏姑娘不是不怕嗎?”
明顯能夠感覺到手臂被越抓越緊,穆敏哀求道:“怕,我怕還不成嗎?”
“早說不就結了。”玄烨彎下身子,拿樹枝輕輕一挑,便将蠍子甩得老遠。手臂還被穆敏緊緊拽着,玄烨指了指,戲谑道,“難不成你舍不得我進去。”
“呸,你也不害臊。”穆敏趕緊松開手,若無其事的說道,“反正你沒事可做,陪我坐着怎麽了。”
玄烨笑着坐下來,說道:“不承認也罷,不過你面上可都寫着了。”
穆敏捂了捂臉頰,嘟着嘴說道:“胡說,才沒有。”松開手時臉上已泛起兩朵紅雲,倒顯得她嬌俏可愛。
“你多大了?”
“哪有像你這樣直接問姑娘家年紀的。”
“不問我也猜得到,穆敏姑娘方過豆蔻吧。”
穆敏仰起臉說道:“早過了,我已經十四了。”
“十四?噗……”看着穆敏稚氣未脫的小臉,玄烨不禁爆笑,“穆敏姑娘不是逗我玩吧,十四,我看着可不像。”
穆敏氣道:“哪裏不像了,你倒是說說。”
“你可別怪我直言,若是姑娘沒有框我,那我的福晉應與姑娘一般年紀的時候早已經……”
“慢着。”穆敏打斷他,睜大眼睛問道,“你方才說什麽,你……的福晉?”
“沒錯。”
穆敏甚感意外:“你有福晉了?”
“正是,不僅有正福晉,還有三位側福晉及一子。”玄烨爽朗地笑道。
心頭驀地飄忽過一陣失落感,穆敏悶悶地盯着地上不再接話。玄烨見她悶悶的,忽有一種想要将她攬入懷裏的沖動。
“聽阿瑪說你來自京城,那你見過皇上嗎?”短時間的沉默之後,穆敏笑着擡起頭。對上這樣天真的笑容,玄烨一時間亂了心神。
“皇上,呵呵,我每天都能見着。”
“都說皇上英俊不凡,是真的嗎?”
“那是自然。”
“都說皇上風流多情,是真的嗎?”
“不是!”
“都說……”
“你想見皇上嗎?”玄烨忽而問道,目光中有幾許懇切。
穆敏用力點點頭:“想啊。”
玄烨揚起笑容:“等我回了京城就來接你。”
“姐……你回來了。”穆敏騰地起身撲進若馨懷裏。
若馨将穆敏從懷裏推出來,輕輕為她擦了擦眼淚,嗔怪道:“大姑娘家,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你回來了就好。”穆敏豪爽地擦去淚水,回頭問玄烨,“對了,你方才說什麽?”
玄烨局促地說道:“沒什麽。”
容若扶着福全在石桌便坐下來,說道:黃裕兄受了傷,若……穆敏姑娘快為他瞧瞧吧。”
“納蘭公子寒碜我吧,我哪裏懂這些。”穆敏瞟了瞟容若。與此同時,若馨也正看向容若,她動了動嘴皮子,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容若像是刻意避開若馨的目光,說道,“還請若馨姑娘……”
不等容若說完,若馨便走到石桌邊,對福全一臉內疚道:“都是我不好,害得黃裕公子受了傷。”
“沒事,只是小傷而已。”福全一手托着胳膊,努力擠出一抹笑。
“都脫臼了,黃裕公子還逞強。”若馨輕輕擡起福全的胳膊,說道,“黃裕公子請忍耐,恐怕會很疼。”
只聽輕微的“咯吱”一聲,而後是福全悶悶的哎吟聲。若馨娴熟地拿起手邊的木板,為福全固定住手臂,又将他的手臂微微擡起,柔軟的紗布穿過手臂,然後繞到脖子後綁好。每一步都是如此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是如此全神貫注。福全凝神屏氣,任由若馨為自己包紮,渾然不覺得疼痛。
容若看着若馨為福全包紮,等他反應過來時,周遭的人都已經進了屋,只有若馨還在細心地為福全包紮。自己仿佛是個看客,心中透着酸澀,容若下意識地摸索着腰間,哀嘆一聲,那支簫已經不在了。
這樣細小的舉動被若馨捕獲,她再次張口,容若已經循着石階下山而去。
“随他去吧,那支簫就是他的心,沒有了簫就沒有了心,但願他能找回來。”福全望着他感慨道。
若馨亦自責亦擔憂道:“可是那裏實在太危險了,剛才要不是我們跑得及時,恐怕……哎,總之都是我不好,不僅害得黃裕公子受了傷,還害得納蘭公子丢了簫。”
福全淡然一笑,說道:“你不必自責,容若沒有怪你的意思。”
容若,心中又一次激蕩,若馨扶起福全,問道:“黃裕公子可見過納蘭福晉?”
“見過,何止是見過。”福全的眼中流露出不可察覺的悵然。
“那黃裕公子可知他有一位故人?”
“聽他說起過,那位故人……”
原本企圖從福全口中得到一些關于容若的點滴,只聞身後有人說道:“怎麽,黃裕公子受傷了?”
“阿瑪。”若馨回頭,發覺容若并沒有下山,他就立在不遠處,想必方才與福全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章海寬顧不得換衣裳,趕緊走到福全跟前為他仔細檢查一番,對若馨說道:“怎麽沒在板子內襯棉絮,這樣會擱到手臂的。”
若馨一拍腦門:“我一時大意,給忘了。”
“黃裕公子随我進去吧。”章海寬攙着福全離了小院,若馨趁所有的人都進了屋,才走到容若身前,說道:“若是納蘭公子不介意,我去城裏找師傅為公子再做一支簫,雖然我知道那支簫無可替代,可我……”
“你不必挂在心上,其實那支簫沒了倒也好,就當是斷了念想吧。”容若遠眺着起伏的群山說道,眼中的惆悵卻無從隐匿。
若馨不知該如何相勸,本想陪着他靜靜地感受着日落時的氣息,誰知容若卻将她距之千裏,他說了一句:“回屋去吧,黃裕兄勞你照看了。”話剛說完,他便真的往山下走去。
“納蘭公子,如果你想尋回斷簫,我随你去。”
“我不是去尋簫的。”他背對着若馨揮了揮手,“若馨姑娘回屋吧。”
曹寅的腿傷才剛好了不久,福全的手臂竟脫臼了,原本商定的計劃也随着福全的傷而打亂了。在山裏耽擱了不少日子,去濟南自然不能再推遲,苦于福全無法一同趕路,玄烨不得不暫時将他留在山上。這樣一來,誰陪同玄烨先赴濟南便成了現下商讨的話題。
“還是臣随皇上一同前往比較妥當,臣本就是皇上的禦前侍衛,保護皇上是責無旁貸的事。”曹寅要求了多次,卻一再被容若反駁:“曹侍衛沉不住性子,只怕到時會讓蔡琰祁識穿了。”
“容若功夫欠缺些,依朕看還是曹寅随朕一道吧。”玄烨思索後說道。
福全說道:“曹侍衛功夫雖了得,正是如容若所說,畢竟沉不住性子,我倒覺得還是容若随皇上同去較為妥當。”福全亦是如此,一再堅持容若陪同玄烨前往。
“行了,朕決定就由曹卿随朕去吧,容若心細,也方便留下來照顧二皇兄,畢竟讓兩個姑娘家來照顧多有不便哪。”
容若與福全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面上都有些不大情願。
夜晚的天空最是幽深,天上零亂的星星點點,偶有幾顆随浮雲而遮蔽,轉瞬又星光透亮,忽明忽暗,伴随着山裏的陣陣清風甚是詩意。
若馨獨自一人坐在院子的石階觀星,琥珀色的眼眸望着星空,帶着幾分沉思,這樣的景致宛若畫中。福全在院子的一側望着石階上的若馨,幾番猶豫,還是走了過去。若馨見眼前立着一人,猛然擡頭,只因星光太過微弱,黑夜裏辨不清是誰,她只得笑道:“公子請坐。”
“打擾若馨姑娘了。”福全在一側坐下,綁着紗布的手臂不小心隔着若馨的肩膀。
若馨向一旁挪了挪,說道:“原來是黃裕公子,怎麽一個人出來了。”話語內含着淡淡的失望,她繼續擡起頭望着浩瀚的夜空。
“明兒個家弟要出發了,所以今日他們聚在裏邊喝酒,說是要一醉方休,呵呵,我手臂傷着,喝不了酒。”福全也仰起頭望着一望無垠的天際。
若馨猛轉頭:“你們要走了?”
“不是,家弟同曹兄先行,我和納蘭兄随後。”
“是嗎?”若馨淡淡地應了一句,心中暗暗竊喜一番。
漆黑的夜裏一切都是如此朦胧,這樣的朦胧令人覺得十分不自在,若馨站起身說道:“夜黑多有不便,我去取盞燈籠來,免得黃裕公子磕絆了。”
說罷便走向茅屋門口,搬了張凳子踩上去摘懸着的燈籠,茅屋的一側就是玄烨的房間。裏邊歡聲笑語,若馨忍不住觀望一眼,容若正向她看去,若馨腳下一滑,往後仰去。
“小心!”像是有兩人一齊喊道。
若馨一縱一轉,輕盈地落在地上,穩穩地站穩了腳。
“呼……”福全舒了口氣,問道,“若馨姑娘會功夫?”
若馨向屋內瞄了一眼,見容若正與衆人飲酒,談笑自若,仿佛并未察覺方才的一幕。她走回福全身側,坐下後笑道:“之前向一位故人所學,只略知些皮毛,算不得功夫。”
“若馨姑娘過謙了。”福全笑着招呼若馨坐下來。
若馨笑着坐下,低頭轉動着手裏的燈籠。轉動間,燈籠壁上的字漸漸顯露完整,一首題詩:
枕函香,□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
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福全伸出手阻止若馨,說道:“慢着,這首詞似乎有些眼熟。”
“是納蘭性德的詞,可惜只有半闕。”若馨側過頭,笑道,“黃裕公子來自京城,想必對納蘭性德應有所聞吧。”
福全笑道:“容……納蘭性德乃大清才子,京中能有幾人不知。”
若馨的臉上洋溢着滿意的笑容,福全為之一怔,笑道,“呵呵,難道若馨姑娘口中的故人就是納蘭性德?”
“其實也算不得故人,不過是兒時的緣分罷了。”若馨輕描淡寫一番,心中卻是難以平複。
福全并未多問,也沒有再提起關于“納蘭性德”的一字一句。他微微一笑,轉而說道:“若馨姑娘可有想過去城裏,這裏山清水秀雖怡人,不過總不能在這裏住一輩子吧。”
“我有想過,只是阿瑪不願意。其實我很想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醫館,只為窮人治病,分文不取,希望所有的窮人都能遠離疾病。”若馨的眼前盡是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福全靜靜地看着她,仿佛在欣賞一朵盛開的白蘭,純淨無暇。眼前的若馨仍然洋溢着笑容,福全的眼眸漸漸模糊,身側的人熟悉而又遙遠,眼眶盡濕,只是在這樣的黑夜裏不會有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