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三人散酒之後福全才回房,已近深夜,各房燈燭俱熄,唯有容若的房裏仍是燈火幢幢。福全扣了扣半掩的房門,而後推門而入。容若起身作揖道:“王爺還未睡下?”
“你不也沒睡嗎?”福全徑自坐下來,說道,“你怎麽想?”
“容若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容若為他斟了杯茶,正要收起桌上的詩稿,卻被福全先一步拿起:“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是《鬓雲松令》的下闕吧,看來你已經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容若狐疑道:“王爺怎知?”
福全放下詩稿,笑道:“莫非你心存芥蒂,何必一口一個王爺的。”
容若局促地笑了笑,說道:“不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從前對我說過,《鬓雲松令》只作了上闕,而這下闕你要等到找到那位故人才會執筆而續。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看來納蘭兄心中有所顧慮啊。”
容若将詩稿揉成一團,想要放到燭火上燒去,但還是下不了手,他往近旁的竹簍裏一投,笑道:“那黃裕兄一定也還記得,從前我向你允諾過,若是這世上有第二個宇悠,我一定會為黃裕兄去争取,若馨就是第二個宇悠吧?”
“你真能做到,你找了她十年,當真願意放下嗎?”
“當年黃裕兄不也能放下嗎,君子言出必行,黃裕兄只管放心。”容若有些凄然,緩緩道,“但願黃裕兄能真心待她,有一句話我先說在前邊,她不是悠兒,也不是她的影子。”
福全微微颔首,玩笑道:“你說咱們兩兄弟該稱是有緣還是注定犯沖,從前是宇悠,現在是若馨。無論如何,希望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
容若忽而鄭重道:“不是現在,若馨不僅僅是現在。”
福全的笑容僵在臉上,在他的印象裏,容若還是第一次如此嚴肅,這樣的嚴肅令福全有些輾轉,更有些矛盾。
清晨初開的一抹陽光格外柔和,伸出手指能夠感受到淡淡的暖意,穆敏端着幾碟小菜并着一碗粥,興高彩烈地往玄烨的房裏送去,還未走到門口,就看到玄烨從房裏出來,身後的李德全肩上背着一個厚重的包袱,另一只手上還提着一個。
“你……你們要走了嗎?”穆敏梗着嗓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在這裏打擾你們多時了,我還有要事得去辦,今天是時候該走了。”玄烨笑着端起穆敏手裏的粥,舀了幾勺後說道,“只可惜以後喝不到穆敏姑娘熬的粥了。”
曹寅提着劍上前,輕輕拍了拍玄烨的肩:“黃宣兄,咱們該啓程了。”
“對,趁早趕路。”玄烨将粥碗放在托盤上,對穆敏抱了抱拳,“後會有期。”
“黃宣公子……”
“還有事嗎?”
“沒事,你們一路小心。”
望着幾人漸遠,穆敏失落地離開,迎面撞上容若,穆敏立即換上一張臉,埋怨道,“納蘭公子走路都不看前面的嗎,可撞疼我了。”
容若抱歉地欠了欠身,表情平淡道:“一時情急,沖撞了姑娘。”
“你這人就是沒趣,整日裏悶悶地,知道的人是因為……”穆敏又犯了老毛病,一說起來就喋喋不休。
聽穆敏唠叨了一長串,容若苦笑道:“還請穆敏姑娘讓條道,先讓我為黃宣公子将劍送去,回來再聽姑娘指正可好。”
“你要為黃宣公子送佩劍?”穆敏眼中亮起一道光,抽過他手裏的劍,說道,“我去吧,正好我要下山去。”
“哎,這劍沉,姑娘跑慢點兒。”等容若反應過來,穆敏已經跑得沒影了,容若見她風風火火的樣子真是忍俊不禁。
穆敏抱着重重的佩劍一路狂奔,好不容易追上了玄烨,她呼呼地喘着嬌氣道:“黃……黃公子,你的劍落下了,幸好……幸好趕得急。”
“你大老遠地跑來就是為了送這劍?”曹寅問道。
穆敏臉唰地轉紅,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順便,我還要去山裏采些山筍。”
曹寅不解道:“這季節哪來的山筍啊?”
玄烨擡手制止他,命李德全接過穆敏手裏的佩劍,之後對穆敏說道:“有勞了。”他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放到穆敏手心,說道,“這幾日叨擾了你們,這枚玉佩請收下,權當是感謝。”
穆敏趕緊将玉佩推向玄烨,為難道:“這我不能要,阿瑪會生氣的。”
“這玉佩是給你的,收着吧,以後你可以用它來交換一個心願。”
“心願?我什麽都有了,還會要什麽心願?”
玄烨笑道:“現在沒有并不代表以後也不會有,收着吧。”
穆敏緊握着存有暖意的玉佩,漸漸覺得那股暖流正在向心間蔓延。
玄烨往前走了幾步,而後回頭對曹寅說道:“聽說外邊有傳言,說朕風流多情,朕真的多情嗎?”‘
“這……”
“沒事,你說實話就好。”
曹寅搔了搔腦袋,憨憨道:“臣還真說不上來。”
玄烨并未在意,折扇在指尖潇灑地轉了幾下,幽幽地說道:“即便多情,也要看是不是深得朕心的女子。”
李德全傻笑道:“想必那位穆敏姑娘得皇上的意了吧。”
“哈哈哈……”玄烨笑聲郎朗,清澈的眼眸中映照出一個人影,他指了指樹林,疑道,“那不是若馨姑娘嗎?”
山林的另一頭,章海寬一路護送着容若和福全下山,容若幾番客氣地退卻:“章副參領請回吧,下山的路咱們認得。”
“裕親王有傷在身,還是由草民護送兩位下山比較周全。”
福全說道:“若非一時匆忙,必定會向兩位姑娘辭行的,希望章副參領代為轉告兩位姑娘見諒。”
章海寬恭謹道:“王爺言重了,王爺和納蘭公子事務為重。草民已不是什麽副參領了,王爺如此稱草民,實在令草民惶恐。”
“呵,不過一稱呼而已,不必在意。”福全意味深長地一笑,對章海寬抱拳辭別。
容若亦抱拳辭別,臨走前還是忍不住對山頂深望一眼,他終究還是放不下的。
“納蘭兄,咱們該走了。”福全适時提醒道。
容若收回目光,扶了扶肩上的包袱,笑道:“是,是該走了。”
“如果你放不下,我不會強求的。”福全說這話的時候顯然沒有什麽底氣。
“黃裕兄,該上路了,眼下應以國事為重。”容若淡然一笑,委婉地避開話題。
本以為到了午間太陽會猛烈些,誰知一片厚雲擋去了陽光,頃刻間山裏泛起薄薄的霧氣,梅子時節陰晴難測。若馨在山間穿梭,趁着黑雲尚未四起,趕緊回到山頂去。
穆敏和章海寬趕着雨前收拾草藥,額上大汗淋漓,兩人四只手哪裏忙得過來。
若馨發覺院子裏有些異常的安靜,不禁疑問:“快要下雨了,幾位公子外出了嗎?”
“不是外出,是走了。”穆敏頭也不擡,自顧自忙着手邊的事。
“走了?”若馨看了看手裏的東西,面上有些黯然,“黃裕公子的傷還沒好,怎麽急着走了?”
章海寬将一個麻袋抛向若馨,答道:“說是有急事,幾位公子的事咱們無從過問,趁着還沒下雨快将草藥收拾了。”
若馨斂起思緒,将手裏的東西塞進袖子裏,幫着兩人一同搶收草藥。忙活了近半個時辰,院子裏的草藥終于裝載妥當了,穆敏擺了擺手對若馨說道:“行了,這裏就交給我和阿瑪吧,你回頭把自個兒的屋子給收拾了,我可不想再和姐擠在一張榻上了。”
若馨不言,低頭直直盯着手裏的東西,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姐,姐……”穆敏喚了好幾聲,若馨都沒有反應。
“原來她叫宇悠,宇悠,悠兒。”若馨口中喃喃,猶自進了原本容若所住的房間。
若馨漠然地環視着四周,這裏還留有他的味道,隐匿的憂郁,濃郁的孤獨,還伴有一分淡淡的惆悵,亦濃亦淡,林林種種竟是如此相似。而今的“納蘭簫”宛若當年的納蘭性德,同樣用一份熱情來掩蓋心底的孤寂,用一抹笑容來掩蓋心底的悲傷。
在屋裏緩緩踱步,若馨企圖能夠尋求到有關納蘭性德的點滴,抑或是關于納蘭簫的點滴。心中矛盾不已,她希望他就是納蘭性德,但又希望不是,畢竟這位“納蘭簫”只傾心于她的亡妻和那位故人。
“故人!”若馨眼眸一亮,瘋狂地在房裏搜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搜尋什幺,只希望能找到關于那位“故人”痕跡。故人,他也有一位故人。
“姐,你今天是怎麽了?”
若馨從竹簍邊直起身,恍惚不已,嗫嚅道:“他是納蘭性德,原來他就是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這名字好熟悉。”穆敏一把抽過若馨手中的紙,粗粗瞥了一眼,順手一揉想要扔進竹簍裏。
“不要!”若馨奮力奪過紙團,她将紙團悉心地撫平,苦笑道,“原來他就是納蘭性德,他騙我,他騙了我。”
穆敏靈光一閃,說道:“想起來了,納蘭性德是姐姐一直惦念的那位大哥哥,十年前陪咱們去找阿瑪的那位大哥哥嗎?”
若馨點點頭,一滴淚不争氣地落在紙上。
“不過幾句詩而已,姐姐怎就斷定他是納蘭性德公子呢?”
“當年我們回山的時候帶走了他作的半首《鬓雲松令》,他曾說過,那半首詞是他為慶我生辰所作,如果哪一天我們還能相遇,他一定為我延寫下阕。”
“《鬓雲松令》又不只這一首,京城的才子多了,姐姐憑一首詩豈可認定了。”
若馨掩面而泣,低聲道:“因為我認得他的字,我認得。”她靠在穆敏肩上,嗚咽道,“可是他了騙我,他已經走了,已經走了。”
“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穆敏倏地推開若馨,欣喜道,“姐姐,他沒有騙你,去京城找他吧,把我也帶上。”
袖口滑落兩截淺墨色的短管,若馨緊張地拾起,颔首說道:“好,我們明天就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