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常清是個乖孩子。
易桢一直都知道這一點。
他善良又正直,尊敬長輩、樂于助人,就算不對的、犯錯的并不是他,他也總願意去體諒別人。
比如,他明明知道兄長當初逃婚是不對的行為,他依舊選擇幫兄長遮掩。因為再怎麽樣,那也是愛護他、關照他的兄長。
若不是後來對易桢的愛慕,壓倒了這幾十年以來一以貫之的敬愛,他可能會一直将這份逾越的感情壓在心底。
對兄長都如此尊敬,對父親就更加了。
到底是費盡心思養育他、教導他、無時無刻不為他擔憂的父親。
他是聽話的好孩子,雖然“向父親隐瞞自己修為崩潰”這事不算惡意撒謊騙人,但顯然也不能歸到“孝順的孩子會做的一百件小事”中去。
眼見父親走過來質問自己,杜常清連忙解釋了一句:“父親,我如今修為已經恢複正常了。”
他的修為無法正常調用,主要是因為心結。
可是他的心結早就解開了,易桢牽牽他的手,他幸福得都快要冒泡了,還有什麽心結不心結的,記都記不起來。
杜伯父看了他一眼,很幹淨利落地說:“那我們來過兩招。”
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易桢:“……”
易桢覺得應該沒事吧。畢竟是親生的,又不是什麽大錯,撐死了也就約等于“晚上十點後回家沒提前告知父母”,怎麽也不至于打死,罵兩句頂天了。
她比較在意小杜弟弟的修為問題。
她記得,當初在醫館的時候,就聽醫女說“他修行上出了問題,心法反噬”。
她那時還心虛來着。只不過後來事情太多了,道長啊、蠱毒啊、公主啊,在生死邊緣來回試探,後來就給忘了……
對不起,那個時候比較關注自己的狗命。
現在按照已有的信息,仔細地捋一遍,小杜弟弟修為出問題,應該是……得知她的“死訊”時。
也是啊。
當時為什麽會在豐都遇見他呢?
他到豐都來做什麽呢?
是想着……在鬼城豐都,遇見她的魂魄嗎?
所以當時才會被誤會成已死的亡魂吧。
易桢心下有些驚訝,不過那驚訝就像是熬湯時湯水咕嚕咕嚕的響聲,吓人一跳,但是同樣讓人歡喜。
她之前對小杜弟弟一直有點偏見,覺得他是個孩子,他不懂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只是被荷爾蒙沖昏了頭腦。
但現在看來,好像并不是荷爾蒙作祟導致的沖動。
他只是溫柔又堅定,一直在向她的方向而來。
有時裹足不前、有時走走停停,也有時朝她飛奔。
或者說,只要她給出了任何回應、任何正面的暗示,他都眼睛亮晶晶地朝她飛奔而來。
不計得失、不顧其他,甚至連自己的修為、自己舊日在乎的一切都抛下了,朝着她飛奔而來。
他不是冒失沖動的人,會這麽做,是因為……非常喜歡她嗎?
此時,這對父子已經結束了對招,也不知方才在半空中交手時說了什麽,各自輕飄飄地落下,臉色都不太好。
還是杜伯父先說了話:“你修為不穩,需要閉關。”
杜常清低聲說了一句:“我不是孩子了,父親。”
杜伯父作為過來人,明顯知道他是為了什麽,甚至知道他話裏隐含的那個姑娘如今就站在面前。
但是杜常清态度如此堅定。他雖然嚴厲,但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着想,不然也不會到陰森密詭的南嶺密林之中冒險,去給自己的孩子尋找生辰禮。
孩子已經表現出了那麽明顯的“珍視”和“喜歡”,他此時若故意和孩子對着幹,弄不好就是幾十年白養了。
可是就這麽放任不管,又生氣,明明知道結果了,但依舊冷冷的一句告誡扔出去。
杜伯父對易桢是很不滿的。換言之,他對所有接近自己兒子的适齡女性都不滿,覺得那會幹擾自己兒子的修為,害了他的前程。
也正因如此,杜常清才幾十年都沒接觸過适齡女子。
這次杜伯父會讓他出關,是覺得他能接觸到的唯一一個貴女就是自己嫂子,自己兒子養了幾十年了,不是那種會對嫂子下手的人。
嗯。
養孩子真是個考驗膽量和想象力的活。
杜伯父自己也是從少年走過來的,知道此時說什麽都沒用,說什麽、做什麽,都拆不散這對方才才定情的小情侶。
因此他也不說沒用的,看了杜常清一眼:“你既然想好了,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杜伯父自己也沉溺過情愛,一度走到結婚生子的地步,後來還是掰了,是以對情愛極其蔑視,一心在修行上。
好在小杜弟弟沒有受他這種畸形婚戀觀的影響。
或者說,一個少年,就算師父教導上一百遍“女人是老虎”,但是在他親眼見到女人變成老虎,還把人給吃了之前,他都只是當耳邊風聽一聽罷了。
杜常清臉都漲紅了,但是依舊絲毫不退讓:“我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明白這一點。”
他知道父親不喜歡一切讓他分心、讓他不專注于修行的東西,他現在做出的姿态,就是父親心底衡量時的砝碼。
若是父親覺得他不夠在意,或者只是一時沖動情迷意亂,父親是真的會對桢桢不好的。
易桢屏氣凝神,既不敢出頭和杜伯父剛起來,也不敢腳底抹油就地跑路。
但是易桢還是試着去幫着說話:“我們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說話……”氣氛不至于凝滞成這樣的。
親生的,不至于這樣吧,只是搞個對象而已啊。
她說完之後,杜伯父沉默了幾秒,然後冷淡地說:“接着。”
易桢還以為他要給自己發個紅包什麽的,條件反射地擡頭去看杜伯父,結果發現自己又被無視了,杜伯父是在和小杜弟弟說話。
易桢:“……”
小杜弟弟手上多出一個墨綠色的小盒子。
杜伯父繼續說:“這是南嶺的不死蟲,附在瀕死的活物身上,可以維持其瀕死狀态。”
小杜弟弟頓了一下,有些茫然的樣子,擡頭看過去。
杜伯父冷冷地說:“本來打算你過生辰時送給你的,但是我今年不想再見到你了,現在直接給你了。”
不死蟲産自南嶺密林,極其罕見。
杜常清記得,他年少時有過不少QQ空間型發言,還說過希望喜歡的東西永遠不要死去。
記得他當年心心念念的東西,卻貶損他現在喜歡的人。
父母對孩子,常常是關切有加,又隔閡得厲害,說起來又可氣、又可憐可悲。
他攥着那個墨綠色的小盒子,說了一句:“謝謝父親。”
杜伯父已經不見了。
現在就只剩下他們了。
風從冷林中吹過,易桢覺得有些冷,便縮了縮肩膀。
杜常清知道她覺得冷了,忙說:“我們到城中去吧,你累了,也該歇息了。”
語罷,他有些不好意思般,低聲道歉:“我父親……他想必是近日情緒不佳,所以才這麽冒犯。平常他是很面硬心軟的一個人。我很抱歉。”
易桢連忙擺手,說沒關系能體諒。
兩個人這樣你來我往地客套了一番,倒又過去了一段時間,在橋上又吹了好一會兒的冷風。
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話沉默下來的,兩個人忽然對視了一眼,便一起笑了。
這笑意有幾分赧然,又有幾分恍惚,覺得他們真不該像陌生人一樣客套,應該更、更親近一些。
可是那言不由衷的客套,倒像是什麽東西的底色。說出來的話都流于表面,可還是要說,因為還有些說不出來的話,要靠彼此的暗示去猜。
“方才……”易桢欲言又止。
他那麽維護她。
她的話沒說完,可是杜常清已經懂了。因為她試探着朝他靠了靠,然後就順理成章地被他牽上了手。
他向來是幸運的,他從未如此感謝過這份幸運,見她眉眼間都是清冷文靜的愛意,不由自主地便更添了幾分勇氣:“我想每日都見見你。”
依舊是這一句話。
可是易桢知道他的意思和之前不一樣了。
月光下,方才那些虛幻的、閃閃發光的魚好像又再度出現。
山上那間道館看起來很遙遠,觀中的人已經歇息下了,所以一點燈光都沒有,像塊陷在海底泥沙中靜默的石頭。
他們像是在幾千年前的海底,一點點泅渡到對岸去。
“明天應該會有好天氣吧。”易桢說。
“明天下雨。”杜常清說:“我們已經度過一次明天了。”
易桢笑了笑,眉眼彎彎,輕聲說:“我忘了。”
杜常清說:“下雨天也好,雨聲很好聽。”
這話也沒什麽好笑的,但是說着說着,這倆人又不約而同地相視笑了一下。
其實并不是在笑當下的事情。
但這笑約等于已經互訴衷腸了,說已經說完了、聽已經聽完了,心裏都是空空淨淨的。
“走吧。”易桢說:“明天要到了,記得買把傘。”
杜常清攥着她的手,點了點頭,同她一起,在月下越走越遠。
萬籁俱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