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洛久瑤猛然清醒, 匆匆起身。
推開殿門時才發現,雨勢已很大了。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庭燈微弱的光亮下迸濺出水花。
桃夭手提燈盞, 在她身畔道,“雨太大,殿下小心着涼,先回房穿好鞋襪, 披件外袍罷?”
洛久瑤卻顧不得許多:“眼下是什麽狀況?”
桃夭應:“棠西宮娘娘是帶罪之身,聖上不允許操辦喪禮,更不允許宮中任何人前往祭奠,只命人造了棺椁,停在棠西宮一夜,明日便送到宮外去了。”
洛久瑤接過燈盞,又問:“人是怎麽死的?”
桃夭搖頭:“棠西宮的消息始終捂着,對外只說是病逝,但據棠西宮的守衛透露,似是有人在今夜送去的吃食中下了鸩毒, 尚食局的宮侍離開不到半個時辰人就沒了。”
洛久瑤的指節緊了緊,又問:“七皇兄呢?”
雨勢愈發大了, 檐上的水珠砸下, 冰涼的雨水砸在她未着鞋襪的腳背,也染濕了她單薄的衣衫。
桃夭見勢忙撐起傘替她遮過, 道:“奴婢正要同殿下說,七殿下方才便到了, 正在延箐宮外候着呢。”
洛久瑤看着已經撐起的傘, 頓一頓腳步,竟轉過身, 走回寝殿。
室內溫暖,她覺出冷來,原來不過片刻的功夫,身體就能被風雨染得這樣涼。
她立在門檻的內端,道:“容妃本已是廢妃,我前些時日為他二人送信已是仁至義盡,我們如今兩不相欠,我今日也沒必要再去趟這趟渾水。”
桃夭遲疑着:“殿下的意思是……”
洛久瑤推合殿門:“将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他,遣他走,外面還下着雨,延箐宮留不下這尊拖泥帶水的佛。”
桃夭應聲稱是,雖面露猶豫,仍依言走出去遣人。
殿內一片黑暗,洛久瑤将未熄的提燈放在案上。
燈盞中的火苗晃晃悠悠,勉強照亮眼前一隅。
殿門關了整夜。
洛久瑤坐在案前,聽了一整夜的雷雨聲。
将至清晨時,雨勢緩和下來,檐角積攢的水珠垂落,打在窗棂的聲音細碎而輕柔。
雨似乎有停下的兆頭,洛久瑤想要開窗去瞧,起身的一瞬,案上燈盞倏然熄滅了。
聽到房內動靜,桃夭輕聲叩門。
“殿下。”
她似是積攢了一夜的話,房門打開後便開口禀報:“殿下昨日要奴婢說的話,奴婢都已同七殿下說了,奴婢也曾多番勸阻,但七殿下他……”
見她猶豫,洛久瑤問:“他為難你了?”
“沒有,七殿下他沒有為難奴婢。”
桃夭忙解釋,“奴婢本以為七殿下聽了那些話後會氣惱,可他沒有,更沒說旁的,只是始終不肯離開,非說要見到殿下才好。”
“奴婢怎樣勸也勸不動,後半夜裏的雨越來越大,奴婢生怕他在延箐宮外出了什麽閃失,又送去雨披雨傘,卻都被他扔開了……”
“他就那樣在雨中站了一夜。”
潮濕的水霧鋪面打來,洛久瑤望一望尚且陰沉的天際:“他走了?”
桃夭應道:“是,是今晨天未亮時離開的。”
洛久瑤撐傘走出,果然已不見洛久珹的身影。
“今日是容妃娘娘的出葬之日,這個時辰,七皇兄該是随着出葬的隊伍出宮了。”
容妃是帶罪之身,洛淮雖下令不為其操辦喪儀,卻念在她誕下皇子的份上留了一份體面,允準其葬入皇室陵墓,也準了洛久珹送她的棺椁離宮。
桃夭點頭道:“聽聞擡棺的隊伍一早便去了棠西宮,七殿下畢竟是棠西宮娘娘的親生子,宮中侍從也都知曉此事,大多避讓着,這個時候,人該是過了宣華門了。”
“宣華門……”
洛久瑤心間起了念頭:“宣華門不算遠,我現下過去也來得及,既是要送棺椁出宮,我正巧要去尋一個人。”
“殿下是要随着送葬的隊伍一同出宮?”
桃夭聽懂她的意圖,“奴婢這就為殿下準備素衣,殿下可還需旁的什麽?”
“辛勞你了。”
洛久瑤輕聲道:“再為我備一把送棺所用的紙錢罷。”
—
雨只在天不亮時歇了一會兒,沒多久,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
茶室的屏風裏,洛久瑤将染了水汽的長發攏在身後,接過對面人遞來的一杯熱水。
慘淡淡的天光穿不透絲綢所制的長屏,茶案前沒有燃燈,屏風的影子落成一片蒼白,連同案側的金絲玉擺件看起來也失了色彩。
窗外陰雨連綿,室內卻如暖春,擺在各處的金玉在一盞盞小燈的映照下格外明亮。
待長發經暖爐烤幹,洛久瑤站起身,毫不見外地繞着滿是金玉的屋室走了一圈。
“彩玉雕,琉璃瓶,這些東西看着眼熟,我記得皆是先天二年,崇昌進獻來燕京的東西。”
指尖點過去,她捧起一只流金溢彩的小羊雕像,回首,“不想世子在燕京為質,府邸中倒是堆金疊玉,富麗堂皇。”
案上的燃燈照亮方寸,将琉璃玉器的顏色盡數拓入她眼中,秦征一時看得出了神,聽她又喚一聲才緩了視線。
她來他府中作客本就是稀罕事,便是這樣也不忘殺他的銳氣,這樣想着,秦征竟笑起來:“殿下那時候日理萬機,竟還記得這些微不足道的貢品,臣當真是受寵若驚。”
“殿下不知,我身在此地,若無這些貴重的身外之物傍身,借此提一口底氣,燕京城那些拜高踩低的人便會真的把我與那些落魄的質子混為一談,以為我同他們一樣逆來順受,可以任人欺淩。”
“原是世子思慮周全。”
洛久瑤放回雕像,順着那些金玉擺件走了一圈,坐回到茶案前。
秦征的視線随着她繞回,開口道:“殿下如今出宮并不方便,好不容易尋機會借棠西宮娘娘的喪禮出宮,才得了自由便造訪敝處,是有什麽要緊的事?還是說,你先與我好好商讨關于婚約一事?”
“自再次見到我,世子屢屢提及合作,如今我這裏的确有一樁事想請世子相助。”
洛久瑤忽略他在後的調侃,道:“下月是春蒐,春蒐前太後會前往清臺寺禮佛禱告,我想請世子相助,提早調換當日的守衛。”
“你來找我,原是這樣吃力不讨好的活計。”
秦征扔了勺茶葉到茶壺中,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一貫同那沈林交好,據我所知,他有一自幼相識的玩伴名為程驚鴻,如今是禁軍的統領,你找他調換守衛還不是小事一樁?何必來找我?”
他佯裝不解,洛久瑤心平氣和道:“此事我不想找他,也不想向他透露分毫。”
“西境的茶,嘗嘗?”
秦征表情松動,遞去一盞茶,“殿下不願找他,是覺得我有多神通廣大?差遣随行太後的守衛,是我這個身在燕京,仰人鼻息的小小質子能做到的?”
洛久瑤卻瞧着他:“我相信世子能做到。”
“以如今殿下與太後的關系,太後當真會帶殿下去清臺寺?”
秦征将茶盞朝她的方向推了推,“殿下請我相助,總要将緣由透露給我些?”
“容妃死了,她會帶我同去的。”
洛久瑤這才接過茶盞,“我需要一個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關于昨日容妃的死,關于多年前我母親的死,我要從她那裏弄清楚。”
聽她言語,秦征眸光竟微動,他沒有再猶豫,應了下來:“好啊,我可以幫殿下,不過就算我能做到,願同殿下達成所謂的合作,殿下打算拿什麽作為報酬?”
洛久瑤坦然道:“要看世子想要些什麽。”
秦征眼睫微抖,垂首,似是真的在好好思慮該要些什麽。
片刻,他擡首,緩緩道:“若我說,要殿下心甘情願同我完婚呢?”
洛久瑤不接他的話,只撚着手中溫熱的茶盞,道:“那我要先問一問,世子提出這樁婚事,可是因清楚你我皆是重活過一時的人,同有那一段記憶而一時興起?你又為何如此執着婚約一事,不惜以切身的利益為交換?”
“你覺得我是一時興起?自祭祖那日我同你說過那番話,你還是覺得,我是一時興起?”
秦征皺眉,似是不想多言,轉而道,“你又是從何得知……關乎我交換的條件,你還知道什麽?”
洛久瑤道:“條件?無非是割地納貢。據我所知,西境那幾座城池,父皇可看中許久了。”
秦征的眸光沉了沉:“你從何處聽來?是洛久琮告訴你?”
洛久瑤眼尾微挑:“我随便說說的,不想世子這樣簡單被我詐出來,是我說中了?”
“你還真是沒怎麽變過,一貫的狡詐陰險。”
秦征輕哼,徑直道,“沒什麽旁的理由,我想娶你,自然是因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
洛久瑤斂了斂眼睫:“世子怕是記憶混亂了,如今我不過是皇室子女中最不得父皇重視的一位,我手中沒有號令千軍的兵符,亦沒有鎮國傳位的玉玺,什麽也給不了你。”
秦征卻笑,聲音很輕:“錯了,殿下,我想要的不是兵權,也不是什麽勢位……”
他自手畔取出一件玉佩。
與那枚熟悉的雞心黃玉佩不同,玉佩瑩白,其中一點紅,像是白玉生出的血。
“我沒什麽需要殿下做的。”
他遞過玉佩,“若殿下收下這枚玉佩,我便心甘情願,任殿下差遣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