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月後, 太後攜九公主洛久瑤前往清臺寺禮佛。
燕京一連多日陰雨,馬車駛離宮門時驟雨初停。
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水汽,陰雨并沒有因太後的出行而休止, 天色陰沉沉的,仍是一副将要落雨的模樣。
到達清臺寺時天色尚早,寺中人早些日子便得到太後前來的消息,已将一切準備妥當。
清臺寺建在山間, 寺外圍着守衛,佛殿內候着僧人,洛久瑤跟在太後身後,在衆人的矚目下走入寺中,踏過的每一塊青磚都不染纖塵。
請香,獻香,行禮叩拜,關乎佛事的流程,洛久瑤早已爛熟于心。
做過佛事,太後靜心禱告, 遣散周身衆人。
天光本暗淡,殿門又關合, 本便昏暗的佛殿唯有蓮燈幽幽, 香火飄飄渺渺,在躍動的火光中盤旋而上。
衆人散去, 偌大的佛殿只餘跪坐在蒲團上二人。
陰雲籠罩,外面似乎又一次開始落雨。
身前念禱的聲逐漸變輕, 最終停下來, 轉成一聲喚。
“好孩子,等這一日許久了罷。”
太後開口, 輕聲道,“其實這一月有餘,你拿去壽安宮的佛經哀家都瞧過,你所花的心思,哀家也都瞧見了。”
洛久瑤便如常時那般乖順道:“皇祖母看過那些佛經,明白久瑤的心思,久瑤不勝感激。”
“你同哀家之間,本不必這樣見外。”
太後沒有回頭,只是望着高聳于眼前的佛像,緩緩道,“宮中衆人都知當初是哀家将你接回來,你這樣聰明,自然也知道哀家近日避着你的緣由,今日借禮佛帶你出來,有什麽話便盡數同哀家說了罷?”
洛久瑤放下本合十在前的手。
三日前,秦征借洛久琮的手送信到宮中,說是調換守衛之事已妥當,她欲調查什麽盡管調查便是,即使以命作威脅,侯在外的守衛也不會幹擾半分。
眼皮卻沒由來地跳了跳,洛久瑤曲指朝袖中探去,觸到冰冷而尖銳的刃。
“久瑤鬥膽。”
觸及短刀,她才安心幾分,終于沉道,“一月前容妃的死,是皇祖母您所為?”
太後只是輕聲笑了笑,沒有答話。
見她不願承認,洛久瑤又道:“當年我母親的死,也是您所為?”
太後依舊沒有動作,燈燭晃動,合十跪坐的影投在殿內的青磚上,完完整整地籠住洛久瑤的身影。
太後在四散的檀香中平靜開口:“你是在說那位許美人?還是在說……先皇後?”
洛久瑤捏在刀柄上的指節微頓。
她一時未能作答,便聽太後又道:“若是許美人,那條路本就是她自己選的,她不過是承擔了自己貪欲所釀造的後果,她自戕而亡,哀家只是言語相勸幾句,與此事有什麽相幹呢?”
“至于先皇後……她的死,哀家以為,你心中已有了答案,不是麽?”
洛久瑤沉默一瞬。
“你的年歲還是太輕,路這樣長,若能有機會,還是該且走且看才好。”
一片寂靜中,太後嗓音柔和,言語輕緩,“天下之人皆為皇帝的臣民,皇城中人皆是皇帝的眼睛。他的心機那樣深沉,能在皇城之中容哀家肆無忌憚,自然是因哀家所為之事,皆是順他心意之事啊……”
“中宮無子是失德,哀家太知道膝下沒有一個可傍身的孩子的滋味,哀家也一直知道,皇帝繼位後當宋家與何家是掣肘,卻不知他這樣恨,連一個未來可能會經由宋家人之手扶持起來的孩子都不願要。”
“避子的湯藥早将那孩子的身子傷透,才誕下孩子的女子身子最是脆弱,只需人合上她的眼睛,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十五年前,那孩子的死,本便是皇帝的默許啊。”
雷聲隆隆作響,一道炫目的白光橫劈而過,洛久瑤阖了阖眼。
早在容妃提及先皇後的死時她心中便有此猜測,但眼下聽太後親口說出,她還是感到心驚。
容妃自江南來,因喜食甜,閑來無事曾跟着來自南方的禦廚學做甜湯,得寵之時,每隔一日都要給洛淮送去一碗。
當年那碗甜湯并非要送去淑妃宮裏,亦不是要送去壽安宮,而是要送往洛淮所在的禦書房。
太後雖不算無辜,但在棠西宮時容妃會截下她的話,故意将話引到太後身上,只是因知道洛久珹在外偷聽罷了。
洛久瑤亦是在那時明晰容妃對此事的态度——她不願洛久珹看到洛淮如此面目,不願他參與到此事中。
于是她順着容妃的話接了下去,縱然此後洛久珹想探聽她關于此事的打算,她也只裝作事不關己,輕飄飄揭過。
“好孩子,你只問旁人的事,卻不問問自己的事麽?”
見她久久沒有言語,太後終于回過頭。
洛久瑤定了定神,擡起眼睫:“你曾誘導許美人調換襁褓,卻如何知道她真的依你所言?又是何時知道我的生母并非是她?”
“哀家當然知道,從你學會走路,哀家第一次撞見許美人帶你到禦花園放風筝時,我就已經知道了。”
太後目光柔和地端詳着她,許久,竟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眉眼。
洛久瑤猛然側首躲過,一擡手,制住她的手腕。
太後不在意,只是任她制住自己的手臂,緩緩轉過身:“那是哀家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我怎麽能認不出與她這樣相像的眉眼……”
她慈眉善目,望來的目光中染着七分對故人的牽念,餘下三分閃爍不定,竟也好似有對幼輩的疼愛與寵溺。
洛久瑤竟在這樣的目光中恍神一瞬,正此時,殿外卻有雷聲滾過,刀劍相撞之聲交錯而起。
短刀驟然出鞘,洛久瑤擡手捏過眼前人的手肘,趁其脫力擒住她的手臂,橫腕架刀,猛然将短刀架上她的脖頸。
刀刃貼擦而過,劃破護在頸側的華貴衣擺緞,貼上太後的脖頸。
随行禮佛的守衛已調換過,出行之前亦有守衛暗中遞信,表明自己所屬秦征。
既然如此,怎麽會……什麽地方出了纰漏?
白光閃過,搏殺的影子交映在殿門所糊的棉紙上,連迸濺而起的血珠都異常清晰。
洛久瑤轉回目光,卻見太後正笑着看她。
像是在說——我都知道。
“好孩子,你在猶豫,你該殺了哀家的。”
刀刃映出寒光,太後的嗓音溫和若水,“你只有這一次機會,若你此時不殺哀家,等到守衛沖進來,今日傍晚,熙國太後在清臺寺禮佛遭遇刺客,九公主忠孝之心舍身相護,卻于亂中遇刺身亡的訃告便會傳遍燕京城。”
“到那時,你再也沒機會了。”
冷刃相接的聲音分疊入耳,搏殺之中,有守衛撞上殿門,發出轟然響動。
洛久瑤持刀的右手微微顫抖:“清明祭祖那日也是你派去刺客,那天才是最好的機會,而我沒有死,你很失望罷?”
“哀家并不失望。”
太後在刀下側首,望着她的眉眼,“相反,哀家很欣慰。”
太後眉目柔和,久違地叫了她的名字:“久瑤,那裏是個容不下人的泥潭,掉入其中的人若乖乖認命便只會死在泥潭裏,而在泥潭中活下來,活得長長久久的人,最終都會變成惡鬼。”
“攘權奪利,權勢傾軋,那本便是滋生欲念的地方,哀家早就知道,皇帝同先皇是一樣的人,他們的骨子裏流着相同的血,軀殼裏所裝着的魂便那樣相似。”
“但我們別無他選,何家需要一個維系百年榮光的繩索,我需要一個能夠繼承皇位的孩子,即便知道他是一柄傷人傷己的利刃,我也只能手握住這柄利刃,即便鮮血淋漓,也要為何家争一個前程——宋家,先皇後,他們也是一樣的。”
“皇帝經扶持最終順利登基,我做到了,皇帝也做到了,狠戾心思,雷霆手段,手握權柄的人可以編造任何理由行使生殺之權,而無論是死去的那些人還是先皇後,都不過是權與欲的陪葬品,滋養惡鬼的一抔薄土。”
“久瑤,你若在此殺了哀家,踏出這殿門的第一步便會被哀家的人截殺在外……即便你今日能從他們手中僥幸生還,能從這清臺寺走出去,來日也會變成和哀家,和千百曾活下來的……”
白練倏然劃破天際,照亮殿內神佛的眉眼,映亮噴濺而出的鮮血,也映亮洛久瑤染血的眉眼。
鮮血噴濺不休,黏連在她的面上衣上,而她手中刀刃回環,正刺穿了太後的喉管。
她不想聽下去了。
鮮血的氣味飄散出來,連佛殿中經年的檀香味都無法掩蓋,濃重得幾乎令人作嘔。
洛久瑤放開手,原被制在手中的人緩緩滑落下去,發出沉悶的倒地聲。
鮮血浸透了膝下蒲團,洛久瑤垂手撐地,企圖站起身來。
可她的掌心才觸到青磚上的血,耳畔便倏然一陣嗡鳴。
刀刃相撞的打鬥聲好似忽而消失了,雷聲與落雨聲竟也一并消散在耳畔,檀香幽幽,天地寂靜。
洛久瑤輕輕搖頭,企圖辨認是否出現錯覺。
她撐起身體,膝彎卻發軟,朝後踉跄了一瞬。
下一瞬,她的手臂被一雙冰涼的手扶住了。
涼意順着手臂滲透進衣衫裏,洛久瑤回過頭。
是沈林。
他立在一片陰影裏,正垂頭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