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命。
一道長瀑浩蕩磅礴,自下而上一氣貫通,倒逆而行,垂引上九天。
天門之後竟無半個人在,就這麽将機樞大剌剌地暴露在她面前,如同向她蠱惑:“楊蟬,你來。”
那長瀑所指是瑤池盡頭,貫通九天,是必經之路。
她邁步,向前去。
“阿蟬……阿蟬……”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回過頭,想起手中握着一條魚,迎向她二哥。
她攤開手,向他展示捉到的魚:“二哥,阿蟬抓到了一條魚……”
小小的魚,離了水,似乎脆弱到即将死去,但畢竟尚未死去,嘴仍一張一合,力圖繼續活下去。
“放了它吧,”她二哥向她道,“這麽小,不能吃。捉回去,家裏又不能養,你現在捉了它,只能看着它死去,何必呢……”
“死……”
然後她想,她是歡喜的,她歡喜看着魚在她手中死去。操控一條生命,比做什麽,都更有快意。
“阿蟬?”楊戬又喚了她一聲。
“哦,”她擡起頭來,道,“魚死了,二哥是不是會不開心?”
“這……恩……是啊。”他道。
“那阿蟬放了魚……”她說完小心翼翼地挪到水邊,将魚重新投入水中。那條小魚得了水,一下子獲得了活力,哧溜一下竄入了水草中。
“阿蟬放了魚,二哥會不會開心?”她又歡快地問。
“是,阿蟬乖,莫再靠近水邊咯,”他趕緊把她拉上岸,“爹娘說,水中有怪物呢。”
“什麽怪物?”她瞪着眼睛張望,但碧油油的水裏除了魚,就是水草,她有些不滿了,“二哥騙人!”
“我哪兒騙人了?”楊戬有些無奈。
“二哥答應陪我到水邊玩,現在又不準咯!騙人!”
楊戬的笑容有些狡猾:“答應你到水邊玩,不是同意你下水呀,你自己想想呢?”
“我不管!你騙人!二哥就是騙人!騙人騙人!!”就像村子裏大多數四五歲的小孩一樣,一個要求不滿足,她就可以為之大喊大叫。
楊戬只得哄她:“好啦好啦,阿蟬莫再鬧,阿蟬不鬧,二哥便唱歌給你聽;不然,以後我都不理你了!”
一聞此,她立刻止住了喊叫,心虛地摟住了楊戬的脖子:“啊,不要……二哥不要不理我……”
“那你還鬧麽?”
五歲的孩童笑嘻嘻:“二哥快唱歌給我聽!”
“唉……阿蟬啊……”
她遠遠望着,看十二歲的楊戬無奈地将五歲的她摟進懷裏。那個當年任性不懂事的她,原來相距十分遙遠,但又近在眼前。
歌聲唱道:
“彼之潮涯,有故人來。
複以泅游,在水之側。
彼之濤滔,有故人去。
浮沉以往,維水……泱泱……”
歌聲中,那對小兄妹的背後哪裏是一波清池——明明是一條冥川,川上白影重重,詭谲難辨……
再回首,又是哪來的冥川。這一方間空蕩蕩的天地間,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倏然驚醒,原來方才,不過是夢境中的記憶,她身處一片漆黑之中,虛空裏,只聽得到絲絲竊語。
“阿蟬……阿蟬……”
總是有這樣的聲音回蕩,叫的是她的名字。四面八方,找不到來處。
然後,從那些淩亂的絮語中,最終停在一句。
“師傅……我該怎麽選……你告訴我,阿蟬與那三界衆生,我該怎麽衡量!怎麽選!”
“二哥……”她辨明,便急向那句話的來源追去,但是追了很久,仍是空無一物,她的耳邊還是楊戬的聲音,或從這方來,或從那方來,無盡無止。可她左突右撞,卻始終摸不到發聲之處。
長兵揮去,氣勁如沉大海,竟兀自散去——這一方空間破不開,這四方絮語擊不散,她被困在這裏了。
意識再陷混沌。睜眼時,這一回,她身處其境。
“阿蟬!”他再喚她。
“二……二哥?”她一愣。
回到五歲那個午後,她還是她,楊戬還是楊戬。
伸手向他的臉孔撫去,那觸感真實,并不像夢境。
“蟬兒,你怎樣了?不要吓我……”他遞來一條濕了水的布巾,冰涼涼地敷在她的額頭。
“好端端地就暈倒了,都怪你,是不是帶着蟬兒去池塘邊了?都跟你說過一千次了,村裏傳聞那裏有水鬼……”那是她大哥的聲音,随即便被噤聲了。
“這種事不要在蟬兒面前談,她還小,聽不得這些,萬一再被吓着怎麽辦?”然後這聲音,是她娘……
他們三人,圍在她身側,一邊聊一邊安撫她,可是這場景,為何如此陌生……
許是發現她不吱聲,他們三人,六只眼睛,齊齊看向她,問道:“阿蟬,你醒了?怎麽不說話了?”
“你……你們……”她愣怔道,“不該是這樣……”
可是,為什麽不該……明明,就該是這樣的。
“我回來了,”有人推門而入,“你們,在做什麽呢?”
那是她的爹,好生生站在那兒呢。
如同記憶中被釘死在門上的那具屍體,才是她的幻覺。
擡頭看看天,好大的日頭,白花花的陽光撒在皮膚上,滾燙滾燙的,卻燙得心驚,燙得心涼。
她一骨碌爬起身,穿過一院子的歡聲笑語,她想跟着也輕輕笑一笑,可怎麽也笑不出來。
接着,她繞過她爹,出了那院門。
“阿蟬,你去哪兒啊……”他們在她背後問。
而她,只是毫不猶豫地擡起腳,跨出了那扇門。
情景再轉,五歲的年華一晃而過,她又長成十六了。
十六歲的楊蟬,眼前有璧人一雙。
哦,這是她二哥成婚呢,屋外的蟬鳴個不停——七月,又是七月。
挂在屋邊的銅鏡裏照出她自己的模樣,果然,是如她心中所想的那般。
他牽着她向她走來:“阿蟬……來,這是你嫂嫂。”
那個女人向她颔首微笑,一手捧着心口,身體柔弱的模樣。
她終于見得了:二哥的大婚,她錯過了,不過想象中,大抵也就如此這般的吧……
當年,她沒有推開楊家的那扇朱門,從此那扇門,也就再未被她推開過了。她不知門中是什麽樣的情景,只聽玉鼎真人說,哪一邊是楊戬的房間,哪一邊是他父母的,哪一邊是她大哥的,還有哪一邊,一直都空着,許是等她回來,留給她的……
她二哥的行事,不可能回頭了,可他給她所留的那間房,每天被打掃地幹幹淨淨,好像這屋子的主人用不了太久就能回來,而這一切,也還有轉圜的餘地。
不,沒有。這些都是奢望。
龍女死了,死于楊蟬埋下的舊疾所引發的瘟疫。到死,她也未曾怪過她。
楊戬也死了,為了這個三妹,他耗盡了一切,什麽都沒有留下。他也從來未曾後悔,因為她是他在世上最後的親人。
那兩人,就站在她的眼前,還有他們爹娘一雙,坐于正堂中,大哥随侍爹娘身旁。
紅燭點起,忽明忽滅。
就在這燭火中,他們都笑吟吟地望着她,等她說些什麽。
“嫂嫂……”最後,她終于喊了聲,向她道,“對不住……”
她又道:“二哥,對不住……蟬兒不肖。”
好似什麽從中碎裂,她望着眼前的親人,先是她爹,再是她娘,然後是大哥,最後,是那對新人……
一塊一塊,散入虛空,再也拼不起來。
待那最後一塊載着燭火的碎片沉入腳下深淵,明火熄滅……
她終于喝道:“是誰!出來!”
滿目的黑暗驟然騰起萬點光輝,她方看清,周遭星辰圍繞,腳下一輪藍月,照亮混沌宇宙。
那絮語漸漸清晰,漸漸彙集,最後,混成一個人的聲音。
“楊蟬,”那聲音道,“你去不了九重天闕。”
“為什麽?!”她怒問。
“因為,你是人。”
這算什麽答案。
她辨清方位,三尖兩刃刀一指聲音所向:“三界視我為妖,凡人視我為仙,我不算人!”
那聲音嗤笑道:“呵,三界何處不是人……天者衆、凡者衆、冥者衆,是人,皆為人。”
她心念一動,轉而道:“那你呢?你是否算人?”
那聲音卻不回答,反問道:“那要問你,你要去往何處?所尋為何?”
“去往九重天!獲得一個答案!”
“九重天外沒有人,但你的疑問,我卻可以回答。”
“你知我為什麽而來麽?”
“然也。每一個來到此地的人,都抱着同一個疑問,所以,你也不外如是。”
“我要問的是天,不是人!”
“但是,只有人能回答你,而天,不能。”
回音飄渺,忽近忽遠,就是見不到人。
然後,那聲音又道:“當年你二哥前來,也如你般茫然失措……”
她心頭一跳:“二哥?!”
“他為你而來,你當知為何……然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于是,吾告訴了他一個衆所周知的秘密……”
“什麽秘密……”
那聲音爽朗大笑道:“那便是:人可與天賭,但絕不可與天鬥!”
轟鳴中,那一人的聲響再分,就在這廣闊的宇宙裏,以千百萬人的嗓音同時嗡嗡作響:“道源之初……道化歸一……道源之初……道化歸一……”
然後,她面前出現了一個人。是個老頭,邋裏邋遢的模樣,提着酒壺,笑呵呵地回望着她。
“老……老李……”她驚異道,想起那陪了她六百年的一點執念所化的人形,沒想到華山一別,他竟又出現在這裏。
但她随即回過神來:“不,你不是!你是什麽東西?!”
她的兵刃向老李刺去,卻虛虛地撲了個空,只聽身後一聲輕嘆,她連忙回頭,老李捋了把山羊胡,身形一晃,竟化三清,三清之後,又現西方極樂之景。
“這怎可能!”她退了一步。
景象再變,她身側圍起百千萬人幻化的虛影,她看去,那些面孔一個個讷讷地看向她,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有的是她親手所殺,有的不是;然後,她看到了一雙人。
“爹……娘?”她再難自抑,“不,這不可能……這都是幻覺!”
茫茫虛空中,一人揮槍亂舞,所及之處,人海紛紛散盡,唯剩一名人形。
這人形幻化,一會是須發皆白的老者,一會是黃袍加身的王者,一會是莊嚴肅穆的佛者……一切盡在變化中,世間各種信奉,在此面前,不值一提。
“不可能?呵呵,”那聲音從那人形口中述出,“道化歸一,那些真正死去的,都會回到這裏……一條長河,承載萬物之初,也承接萬物之終途……”
她駁斥道:“人間有輪回,談何盡歸終途!”
那聲音道:“冥川盡頭,歸與瑤池,瑤池盡頭,上行雲漢。經此長河者,或入輪回,或終于此,是因其境界各異。所謂大道,便是天下大同,道化歸一。世人的理想,最高的境界,又豈是人人可得?那低俗的,就此輪回去,那高尚的,便留在其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楊蟬思忖,“那闡教諸人自封于九天之外,是……”
“此乃大道所在,成大道者,何拘小節……”
楊蟬又退了一步,這一步,便預示了她的敗途。
“那麽……剛才所見諸多幻影,都是……”
那聲音避而不談,卻道:“人,需要信奉,所以創造信奉。信的是什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将信奉化為了真。為了維護已創造的,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包括這虛妄的天宮,何以屹立于此?皆因大境界者殉身于此,不斷填補,方能令這三界的秩序運作始終……”
“殉……身……”
“然也!天所降之責,由人擔之。如今那擔責之人,是你。燭龍之火,游離于天命,卻最近于道源。萬物初始之秘,是大道之所在,你之存在,是三界一樁偶然,也是一樁必然!”
“那……與我說話的你,又是誰?是東皇麽?是玉皇麽?”
“吾乃衆人所望一點執念彙集,那執念,正為此龍火而生——去往道源尋得真理,才是人最大的本願!為這本願所塑造的,不過是自己想見之物罷了。所以,吾是東皇還是玉皇,又有什麽區別……”
楊蟬沉默半晌,突然道:“我來此,是為阻止下界一起戰事,是為扭轉人間命途而來……你有法麽?”
“如何扭轉?你是人,雖所負那一物,卻仍為人。是人,便不能幹涉人之命途,否則,會更甚當年西海水患,三界颠覆……這也是楊戬當年與天所賭,他賭你會擔起重任,為三界蒼生作下那個正确的選擇,然而西海災禍一起,他輸了……”
“……”
那聲音嘆道:“你,是一枚鑰匙,将開一扇門,而那扇門是否開、怎麽開,關鍵在于你的選擇。你的天命僅僅于此,其他的事,都與你無關……”
那幻化的人性倏然放大,身形之巍峨,無可言說。楊蟬在其身前,渺小如微塵。
“楊蟬,你要改天換命,除非你不再為人……可若不再為人,這人世間的一切,更與你毫無關聯,你還改換些什麽?到那時你也不會記得,所以,不如……”
迎頭,雙掌向她合下:“不如祭出龍火,為吾證道!”
她執起□□,頂起那巨掌,心念一動,竟是無名地火順着三尖兩刃刀直竄天際,擊散那人形!
“我聽明白了!”她突然笑道,“原來天宮是只怪物,瑤池是怪物的口,吞噬芸芸信奉者,就為立于九天,保全所謂一方淨土,操控三界衆生,如今還妄圖篡取道源根本,以期萬古不滅……對!你說得對,你由執念而生,你便是人,是畏懼湮滅的人,還是最自私無恥的人!”
再一槍,橫掃八方,周遭若幹星辰破滅,再現幻象。她眼前,皆為被她所殺之人,業障重回眼前,不過這一回,她不會猶疑了!
……
“阿蟬,一字為急,一字為緩;一字為輕,一字為重;一字為巧,一字為拙……兩項兼并,氣運五行,虛虛實實,無從辨也——此時無招,勝有招。”
……
她閉上雙目:“化虛為實,避實就虛!”
單手提槍,左手伸手一握。于是,這空間,又成混沌一片。
她心思轉動:“你在此恭候我多時,卻又在天門外傾盡兵力……為何?!你畏懼湮滅,卻也忌憚龍火,是因為,後者不能為你所用了……”
“而這龍火,可反吞如斯造化,你害怕了,對麽!”
不得應話,黑暗裏,殺來一人。
魔禮青手執青鋒劍,被她堪堪架住;又聞魔禮海彈起琵琶,魔音襲來;魔禮紅與魔禮壽分別立于兩側,虎視眈眈。
“好,汝等方才被我所敗,就在這裏,還想再被我殺一次麽?”
沉聲喝起,左手掌心放開,看似空茫無物,竟是方才所握得萬點星光,引火入光,以光為芒!
于是,混沌虛空再被照亮,這光亮中,一人孑然而立。
“你是那執念所化,那便散了汝等的執,安心地去吧!”
然後,擊散百千業障,還得虛空重現清明。
“幻象,虛景,皆為懦夫所謂,”她鄙夷道,“我要上天闕第九重,誰敢攔我?”
話畢,向上疾飛而去,卻被一條身影擋住前路。
“你!”她驚駭。
“有一人,可攔你,”那聲音道,“楊戬,可攔你。”
那是她二哥,地府中沒有名字的二哥,最後,是到這邊來了。
“楊戬初次前來天庭,有一個提議。他說,或可用龍火換取将你治愈,可惜,龍火不認他為主,由不得他行事。你可知,這是為什麽?”
“他心中,有挂礙。楊蟬,我之所成,皆由人的私心,不管你承不承認也好,人有挂礙,便會有私心,而楊戬的私心,系于你……”
“龍火認你為主,你以為這便是天賜麽?你錯了!那時,龍火只可救你一命,但你不能擅用。是他花費那些歲月,為你布下大陣,那陣法,就為将龍火完全認你為主、貯于你心、融于你識、助你擅用。他用了他的方法治愈了你,救活了你,而這一番教導,他早已心無旁骛,你之所成就是他最大的目的!”
“現在,你還能說人之私心,是卑鄙龌龊的麽?”
一席話,她無法辯駁,在他面前,她無話可說。
“楊蟬,而你……又是否有私心呢?”那聲音問道。
她望向他……是的,她當然有。她正因那私心走到現在,曾有段時間,她一度将之遺忘:到底是為了什麽,她想尋得龍火?
是為二哥,是為他弑母後眼底的悲痛與落寞,她要扭轉這個,就為了這個……她竟不知,最想尋的,始終在她心中。
她提起三尖兩刃刀,這杆她二哥的長兵,正對着它曾經的主人。
楊戬,神色漠然,眼中空無一物。
“我……要帶他走……”她道。
那聲音道:“你眼前的,只是楊戬一點執念。你是人,帶得走他人的執念麽?”
她沉默片刻後道:“你因衆人而生,卻又玩弄他人意識……你……不可饒恕!”
“談何玩弄,不過是顯出衆生執念本相而已!楊蟬,吾可湮滅,但執念生于人,失了一個天庭,人還能再造一個!天下之人何其多,你滅得盡麽?你下得去手麽?你還記得你是為誰才來到這天闕所在麽?”
“……”
“你看,在你的眼前,正是你的二哥,下去手,你就贏了,可是你敢麽?”
她的刃鋒,指着他良久,眼中突現一派決絕:“住口!楊戬何曾遭他人操控!”
于是一□□去,仿若虛無。
那聲音嘆道:“楊蟬,你輸了……”
噪雜紛亂,無數細小的聲音在她耳畔盤旋:“你輸了,你輸了……楊蟬,你的心不夠堅定呢……所以,你輸了……”
楊戬握住了那柄長兵。
鋒刃頃刻間調轉,她幡然醒悟,已經晚了。
那本該是他的東西。
三尖兩刃刀物歸原主,接着,洞穿了她的胸口。
天闕中響起一陣轟鳴,無數人大笑,無數人大喊。
“吾等懼龍火……不錯,你若身死,則龍火失主須得再覓寄宿,那便無從懼也!”
她瞪着他,握緊洞穿了自己身軀的刀口,哪怕再握緊那麽一會,盼着他回轉心神……可他的神情毫不動搖。
那不再是她二哥,而是融于道化的一名神祗,行的是裁決之事。
她受到了他的裁決。
“二哥……”她終于松開,血淋淋的手伸向他,就在即将觸碰到那幻象之際,後者一動——狠狠地,不留餘地抽回兵刃,任她的身形,就此向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