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她腳踩雲端,信步前來。突然,她停下。舉目四望,除卻不見盡頭的雲海,別無他物。
憑空,卻是當頭一聲:“你……是楊蟬!”
三分留神,三分戒備,還有四分,是驚懼。
楊蟬坦然:“我來了。”
“你來作什麽!”那聲音問。
“既然到了南天門,自然是要進天庭。”她道。
“進天庭要做什麽!”
“來申訴。”
“申訴什麽!”
“下界一場戰事将起,生靈塗炭在即,你們不管麽?”
“承天命者,不過問凡間之事!這是規矩……”
“規矩,哈……”楊蟬冷笑道,“誰定的規矩?我正是要找那定下規矩的人!”
驀地,揮動兵刃,氣勢如吞山河,正是向那虛空狠狠劈下!一柄三尖兩刃刀,攪起那雲海波濤重重,兀自翻騰!
“莫作鼠輩龜縮!出來——!”
沉聲一喝,長兵再搗黃龍,一聲巨響,遠處竟是浮出兩扇巍峨天門,門後一座城池,亭臺樓閣隐約可見,無一不有。
天庭,近在咫尺。
“凡人傳說,燭龍銜燭火,以守天門中,”她道,“如今我來了,倒是見你們畏畏縮縮,一座天庭在空中常年位置飄忽不定,到底是為了躲藏些什麽?”
那聲音失了底氣:“楊蟬!你回去吧……”
她譏諷道:“我既然來了,哪裏有回去的道理。人間就要遭殃了,你們作為三界之主卻龜縮在此,那凡間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比你們有骨氣!”
“你既承天命,當明白:凡間劫數皆為天命,天命不可違,漢人的氣運既然已盡,便不可再多加強求……”
“呵,那女真人信奉薩滿!若是凡間的漢人全死光了,誰還來信奉你們,給你們供奉!”
那聲音嗤笑道:“凡人總要以信奉一件事物來補足內心空虛,是漢人還是女真人又有何異?是薩滿或不是,又如何?到那時,有人信奉,便會有供奉,信什麽,并沒有那麽重要。”
“說得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下界蒼生,在爾等眼中,皆為蝼蟻,又何須辨清蟻與蟻的區別……”她随即自嘲道,“而我,竟為其中一群蟻來到這裏,是因為,無論是蟻還是我,都想弄清楚同一件事情……”
“你想弄清什麽事?”
她再亮長兵,銀刃一指天門:“何為——天命!”
“放肆!”
浩蕩天威,逼命而來——那雲海之上尚有雲氣,雲氣凝聚,一點一點漸漸遮蔽了正當午的日頭,唯有那被日光鍍上的一層金邊,半隐在黑雲後面,混成了一種悶悶的、不清爽的烏金色。
“吾等因汝承得燭火,多年來對汝并不多加幹涉,然今日,斷不能繼續縱容!”
眨眼一瞬,數十萬天兵排布已成,烏壓壓人頭一片擋住天門機要所在,看去竟如傾巢而出,只待法旨一降,便向楊蟬逼殺而來!
楊蟬微微一笑:“區區一個我,你們好大的陣仗。”
“對汝,吾等豈敢小觑!當年楊戬一道法陣,不僅是為助你破關,更将畢生法力加諸汝身!如今,汝又得燭九陰之力,三界确是誰也不能再擋汝。但汝須知,甫從伊始,號威三界的燭龍之火便不該任由一人所得!”
“是不是該由誰所得,不是你說,不是我說,而是燭火,”楊蟬淡淡地道,“看來,今日要入此門,需花一番功夫。”
“就看你是否沖得破這三軍!”
“好,”她揚起下巴,笑道,“我楊蟬,今日,便叫爾等領略何為真正的橫掃千軍!”
手一揚,翻雲覆雨!這片雲海間最後一線烏金也褪去,竟是自催電閃雷鳴,昏昏猶如末日!
手再揚,以雲為基,化出人形,只見雲海裏騰起無數道萬丈身軀,為首者執一把巨斧,肩負楊蟬,氣勢凜然,勢不可擋!
她在那雲海所化的巨人肩頭,傲然而立:“你有天兵數十萬,我有萬物道化在手,你們擋不住我。”
那邊不應,但聞金鼓鳴起,數十萬天兵齊齊吼聲:
“殺!”
“殺!”
“殺!”
三聲過,兵力相接,刃器互相擊撞,激蕩起一曲悲歌。
明知是螳臂當車,為何還要如飛蛾撲火呢?
她不解。
已有死傷者,血灑一片,透過被染紅的雲層,落到凡間。
那凡間,也正厮殺一片。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有人擡頭看去,見天上血雨傾灑而來,卻來不及驚嘆,一支長箭釘穿心髒,血也同樣傾灑于地。
天上地下,血雨難分,一場戰事,多少白骨祭霸業,多少冤魂嘆哀涼。
“阿蟬!住手!”
熟悉的聲音迎面而來,她早知會有這一天,然而千般話語如風而逝,到嘴邊的,只有這一聲:“哪吒,許久不見。”
哪吒身形一滞。
這一聲,喚起了二人兩千多年的情誼,也是這一聲,從此也要抹滅這情誼——戰場上,遑論友情!
他咬牙再三,最後只道:“我今日,能否勸你回去?”
“不能。”她回答,聲音不輕不重,然而堅定萬分。
“你不可入天門,決不可……”他欲言又止,神色皆為掩飾。
“為什麽,”她好奇道,“哪吒,你是知道了什麽,對麽?”
“這……”他雙眼向某處一瞟,立刻縮了回來,“總之,你不可再向前,否則休怪我不顧念舊情!”
她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半分。
“我二哥,是在戰場上與你同生共死過的兄弟,”她道,“但在這最後,你還是站了你父親那邊,對麽?”
“我……”哪吒許是被說準了內心,神色糾結不已。
“你父親的作為,我不怪你,因為他的舉動你也并非知悉,但是……”楊蟬繼續道,“今日你要阻我,就請拿出全力。”
“阿蟬……”他定定望向她,眼中似訴說懇求。
“多年前,兩扇天門擋不住楊戬,今日,也同樣擋不住楊蟬,”她道,“若你不出全力,我恐怕,會殺了你……”
沉聲一喝,楊蟬催動內元,所挾鴻浩之氣,竟是哪吒從未見過的至極之境!
“三太子,我等前來助你!”
便聞一曲琵琶弦震八方,擊碎楊蟬的傀兵!
身形一閃,她與哪吒擦肩而過。兇險中四目相對,哪吒眉角一跳,連忙高聲道:“諸位小心!”
一個“心”字剛落,聲止弦斷。僅憑一柄三尖兩刃,楊蟬破開魔音,将那琵琶一削為二,刃鋒透體而過。
魔禮海就此形銷散去。
“大哥!”魔家三兄弟,另在三方,突見噩耗,再難自抑,齊齊向此方奔來!
“愚蠢。”楊蟬不屑,長兵杵向雲海,再騰傀兵巨人,一掌揮向魔禮壽,後者直向下界墜去;又執斧劈來,魔禮青一柄青鋒寶劍招架不住,登時劍斷人亡。
不消片刻,如此變故,魔禮紅緊握手中混元傘,額頭冷汗涔涔。
“還剩你,”楊蟬長兵刃尖直指向其,“若退去,吾可饒你不死。”
“吾與衆兄弟生死與共!”魔禮紅使出法器,“楊蟬,納命來!”
撐開混元傘,朝着楊蟬當頭罩下;後者勝券在握,将那傘蓋一把接住。
一柄法器,異能盡數被卸,魔禮紅手中,便只是一柄尋常的傘。
有化木為刃之法,自然也能化刃為草。
傘落下,魔禮紅的喉嚨扼在楊蟬手中,是殺是留,全憑她一念動之。
“住手!”
終于,火尖槍離她後腦只剩半寸有餘。
“哪吒,你終于想通,要出手了麽?”她輕嘆道,“可惜,太晚了。”
氣勁催出,掌下不留命。魔禮紅一場綿長哀嚎,于她掌中,活生生化作一柄環首刀。
她将之掃了眼:“我第一次用命來化兵器。這兵器算趁手,不過,我不喜。”
随後,就此松開,任其落下雲頭去。
火尖槍頂上她後頸。
哪吒眼見多年同僚竟落得這個下場,憤憤道:“你何以殘忍至此……”
“殘忍麽?”楊蟬反問道,“哪吒,當年你和我說,為己證道,殺人不算什麽。你殺了東海龍太子,你覺得,你殘忍麽?”
“那是兩碼事……”
“怎會呢?是因為你不認得東海龍太子,所以殺了他沒什麽;而如今,天庭諸位同僚,你都熟悉,被我殺了,你就覺得我殘忍了,對麽?”
她回過頭來,撥開那杆槍:“哪吒,這便是人的本性。我曾說過,我好殺人,其實有沒有心,我都是這樣的一個人,只是你從未真正了解過罷了……而你,你有曾了解過你自己麽?”
“我與你不同……我不是如你那樣的人!”
“是麽?那我來提醒你一件事,”楊蟬道,“你父親與二哥共事,要滅截教,下令者他也有份,最後卻布下謠言,令二哥成為衆矢之的。二哥不怪你父親,是因為二哥心無旁骛不将李靖與流言放在眼中。但是,我不原諒……”
“……”
“哪吒,我不原諒你父親。當年華山一戰,二哥雖然是為我耗盡心力而亡,但是當時在場的諸位,每一個都是逼死他的儈子手。你的父親,隐在幕後,他是禍始,我不原諒他……”
“阿蟬……”
“所以,能不能告訴我,你的選擇……”她狠狠抓住他,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悲怆,“告訴我,一方是與你曾同上戰場上的兄弟,一方是你的父親,兩者之中你選哪個,你選哪個?!”
這樣的問題,他不知道答案。他很想回答她,但是他不能。
因為楊戬已經死了,而李靖,還活着。
死人,怎可與活人相提并論呢?
“我原本,想阻止……他的……”他說。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他父親。
“啊……”半晌,楊蟬收起滿目的悲,她的神色溫和了,又是哪吒從未見過的柔和,“我知曉。”
那一刻,時間停頓,他幾乎以為那是個錯覺……不,那就是錯覺。
因為他瞥見,遠在數丈之外,另一個楊蟬橫現身姿,只兩指夾一枚薄鐵片,從李靖的喉頭輕飄飄劃過。
哪吒突然想起楊戬曾向他所言。
“……吾妹所化兵器,可弑神。”
“爹——!”
本該是石破天驚的一聲呼吼,卻在這喧嚣戰場上輕易被遮掩了。
“現在,你與我一樣了,”她向他颔首微笑,如看破他內心,“再來,告訴我,你怎麽選?”
回答她的是哪吒的一杆槍,槍頭指向她,毫不猶豫,透體而出!
于是在他眼前,眼前身形化作流雲,卻在消散前始終僵持着那副該死的笑容。
她在嘲笑他!
他腦中起了這個念頭,急切切向李靖所在奔赴而去,那一個楊蟬孑然而立,指尖那枚鐵片已染朱紅。
“你方才喊他那一聲,喊得太晚了,”她向他示意橫躺着的一具屍體,“他沒聽見呢。”
火尖槍再貫體而入,又是一股流雲化體。
“爹……”想要跪于他身側,但戰事告急,來不及悲傷。
“人呢!”他又怒容滿面,誓要誅殺妖邪。只見戰陣中,數個楊蟬正與他人纏鬥,哪一個都像真的,哪一個又都不像真的。
突然,他想起楊蟬最初的目的。
——進天門。
再回首,果然一條人影脫離戰事,向天門匆匆奔去。他看到這一幕,又見他父親的屍體,才念道:往昔情誼不再了。
不再了……不再了!
“楊蟬!休走!”
他向那條身影撲去,是憎恨是怒意,槍頭撲面如疾風,楊蟬猝不及防卻也不至難以抵擋!
“锵!”
硬碰硬,三尖兩刃刀堪堪格住那槍頭,他倆終至兵刃相向。
“為什麽逼我!”他問她。
“是,為什麽逼我!”她也問他。
兩者,皆恨意難平、怒火難消!
生平絕學,雙雙祭出,誓要奪取對方性命!
突然,橫裏竄出一條細犬。
不知它是怎麽來的、什麽時候來的。只是在這戰事中,不聲不響地,朝向哪吒狠狠咬去。
于是,兩邊刃鋒偏滑而過,哪一邊都撲了個空。
“哮天犬!你……”他怒然,無奈伏于雲頭。
“你輸了。”她居高臨下,刀刃抵着哪吒的喉嚨。
有一刻的相顧無言,或許,無論是他還是她,就因那些記憶,也是無法真正地對彼此痛下殺手。
所以手起刀落,卻是刀柄力沉,将哪吒擊落雲頭。細犬吠一聲。
“去,看好他。”
她下令,細犬嗚咽,唯有服從。
如今,三軍發現異處,皆指向她。不過,太晚了。
她一只腳跨入天門,向那門外諸人伸出一手:“龍火在此,欲擋我者——來!”
無人能來,也趕不及到。
她身形一晃,留下身後無數屍骸,就此如了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