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出生在灌江口。
她出生的時候,楊家大郎長她十歲,楊戬也已長她七歲了。阿蟬是家中最小的,父母寵她,哥哥們疼她,直至五歲那年,家中慘遭滅門。
玉鼎真人站在楊戬的墓前,想起多年前撿到那對小兄妹後,他們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回憶,恍如隔世。
如今,那兩個孩子去了一個,剩下一個,雖說剩下的這個他并不能說很歡喜。
楊蟬是個很怪的孩子。無論是否有心,她都很怪。
玉鼎第一次發現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的時候,是在個塘子旁。他只能看到楊蟬的半張臉——容貌為五六歲小女孩的阿蟬,真實的年紀早已及笄。她斜斜地在一側紮了一個小辮,白衣白裳,正矮着身子隐在一堆枯枝爛葉後,一邊啃着大拇指的指甲一邊死死盯着前方。
玉鼎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遠遠看到了個男人。
那是楊戬,光裸着、背對着他們,從塘子裏提起一桶水從頭往下澆遍全身,一頭青絲随着水流嘩地散開,披散在麥色的肩頭……
玉鼎吃了一驚。
他沒有說話,只往前踏了一步,這點小動靜立刻就讓楊蟬清醒了過來。她停下啃個不停的手指,歪過頭陰郁地瞥了眼玉鼎,便起身匆匆地離開。
那一年,楊戬封神歸來。他應了一個賭約,為天庭助武王伐纣,天庭便賜他妙法,将楊蟬所缺補全。那時他所見的,正是一個被“治愈”的阿蟬。
然而,被補全的楊蟬,也并不似玉鼎真人想象中那麽可愛。畢竟,他并沒見過五歲前的楊蟬。
他對楊蟬不是很歡喜。但是楊家,也就只剩她這一個了……
楊蟬提着一壇酒,遠遠地走來了。她起先是一愣,接着望向墓旁一個果籃:“那個……不是你帶來的?”
玉鼎真人低頭看去,搖了搖頭:“不是。”
“那就是他,今年他又來了,”楊蟬道,“每年清明,哪吒都要來一趟,來了就走,也不見我一面……”
“當年,你放他出來。結果,他不敢見你。”
“人之常情,畢竟是他父親,哪怕口上不承認,他心裏還是有顧忌的。”
楊蟬放下那壇酒,就放在那個果籃旁。
她說:“他父親李靖,對二哥屢次落井下石,可是,能怎麽辦呢?看在哪吒的份上,我放李靖一馬。但不代表,日後重逢我會再網開一面。”
玉鼎真人聞言,已知楊蟬決斷,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想最後稍作挽回:“你……真的不能找到別的方法……”
“不能,”楊蟬幹脆果決地道,“我試了,碰不到女真人半根頭發。或許,漢人的江山真的到此為止了。而我這身負天命的人既然碰不了同承天命的女真人,那要改換江山,還真得費一番功夫……”
“你本就不該入世,你……”
“人人身在世中,談何出世入世,”楊蟬道,“玉鼎,我想明白了,既然尚身在三界中,我總得選一件最重要的事來做。這件事可以是因這,也可因那,橫豎是個引子,我總會出手的。”
話音同時,腳底又是一陣震顫,但又漸漸平息了。
她道:“我已強自壓抑我體內盤踞之氣幾十年,這幾十年,我過得索然無味。我從來就不是個安于寂寞的人,殺戾才是我的本相……若女真人得逞,勢必這山河會被血洗。我既承天命,那如今是不是該顯出本我的時候了呢?”
她重提起酒壇,拍開酒封,就地傾灑。
她在為他們,也在為自己踐行。
“你看,多少生命被埋在這黃土裏,我卻只有一杯黃酒灑下,聊表祭奠。”
——太輕淺了。
一只酒壇落空,她将之抛下一旁,欲轉身離去。
玉鼎知道,他若此時再叫不住她,可能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楊蟬!”他突然扯住她,怒氣沖沖道,“楊蟬!你不許走!我不準你走,你走了,我便是有負戬兒所望!我的徒兒花了數千年,就為了塑造一個這樣的你!我……我不能讓他最後一個親人就這麽死絕了!”
她施施然瞥他一眼,輕笑道:“玉鼎你是我什麽人?這算在教訓我麽?”
“我……的确不算你什麽人……”玉鼎真人因那申請幾乎放松片刻,便又緊了緊手中所攥着的她的衣袖,“楊蟬,我知道,我在你眼中不過是個沒什麽本領的老匹夫……是,我是沒什麽本事……可你和你二哥一樣,都是我救的,也是我養大的、教大的!你雖未入我門下,可就欠我一聲師傅!”
楊蟬一愣,她從上到下打量了玉鼎兩三回,如同眼前之人十分陌生,她才第一次見。
但随即,她又釋然了。
楊蟬輕輕一甩衣袖,便把玉鼎真人震到一旁。
“你……不是我什麽人,玉鼎,你要記住這個,”她道,“無論今後誰來問詢,你都要記住,你與我毫無關系。”
“你……”玉鼎一噎,明白了楊蟬的心意。
她提着楊戬的那杆長兵,面向一望無際的曠野和滿天的流雲,那如孩童一般身軀,偏就豎在這天地間,穩穩地,一如她二哥那般孔武有力。
“以前,有個人問我,問我是蟬,還是蓮……那時,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突然就說起了這樣一件事,語氣淡然。
“蟬又如何,蓮又如何,都是能藏匿于土中蟄伏許久的東西,都是能在盛夏綻放一季的東西,我那時,并不明白兩者有什麽區別,後來,我明白了。”
“蟬鳴一夏,過了季節,就死了;而蓮,這一季的花謝了,還能再長出下一季來。蓮,花開花落,能長很久,而蟬一旦破土,就那麽三個月:攀附于樹幹,唯有汲取樹汁才能得以生存……”
“曾經,我不想依附任何人,可到頭來我發現,我還是不知不覺依附了。我的一生,都靠了我二哥,他是那棵樹,我是那只蟬。所以是蟬,還是蓮?”
她靜了片刻,身形不動,任風拂亂一頭青絲,任風揚起白裙素袖。
“我,是蟬,”她堅定地道,“蓮無語,蟬有聲。我既然生而為蟬,那便寧願不吃不喝嘶鳴一夏,也不要籍籍無名,角落中花開千年!”
玉鼎真人向那身影伸出手,但不知為何,那只手伸到一半,再難繼續向前探去。
他知道,今天,他不可能阻止她了。
但他還是道:“你……靜思了幾十年,就得出這樣的結果嗎?!你二哥的希望是什麽,難道……你要背棄他嗎?”
“玉鼎,你錯了,這不是背棄。若二哥還在,我終能站在他跟前道一聲:這蒼生,我擔得起了。”
“阿蟬……”
“玉鼎,抱歉,隐匿的日子,我過膩了,”她随即一掠發梢,別過頭來,逆着光,半張臉的陰影中,只見她的笑意,“我楊家能走到今天,多謝你。”
随即,她扛起三尖兩刃刀,迎着那日頭就去了,許是感知得到身後者的目送,她揚聲道:“玉鼎,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如果一個月後我還沒來找你……就當在這塵世裏,你從未遇到過我倆,從未……收過我楊家兄妹為徒。”
這最後一句,玉鼎真人一驚。
“阿蟬,你說什麽?”
擡頭來看,那個身影已經走遠了。
空中飄來一句遠話:“哈,你不是想聽這一聲麽?我可只說一次——師尊!”
“阿蟬,阿蟬啊!”
玉鼎朝那聲音的方向追了幾步,可是天地蒼茫不見人,他又該往何處尋呢?
他退回楊戬的墓旁,半晌後,忍不住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