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開門,不出意外地看到一位故人。
日落時分,夕陽的暮光斜斜地打在各家門口金燦燦的稻田上——該秋收了。
又是一年中這個不知是好是壞的季節。一面預示着收成,一面,又預示着萬物凋零。
劉玺看看他家的那一片金燦燦的田,瞥向自家的棗樹。今年,樹上一顆紅棗都結不出,光禿禿的枝桠上什麽都沒挂,可憐兮兮地耷拉着,只得祈禱來年的春分了。
萬物皆易,唯有這眼前的女童,還是如記憶中那般,一點也沒變。
“呆着作什麽。許久不見,你不讓我進去歇歇麽?”
她出聲,将他從秋日的思緒中喚了回來。
“抱歉,請進。”他趕緊讓過身,然後去備茶水。
一壺茶水沏上,她将茶盞握在手中,轉了轉:“我記得,你最愛秋景,誰知現在也和前人一樣,哀秋嘆悲起來了。”
“因為人老了,看得多,也容易感慨了,”他在另一側坐下,“你……怎想到我這來看看了?”
“路過,”楊蟬眼一閉,“順便告訴你,大明将亡了。”
劉玺一驚,又回頭望一眼那棵葉子都早已落光的棗樹,又似乎并沒那麽詫異了。
“鎮上有個齊員外,”她忽然開始說故事,“是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開了多年鋪子,小有積蓄。前些日子被搶了,死了一個兒子,現在正辦喪事。”
“這事,我有所耳聞,”劉玺嘆道,“劫匪不是別人,也是住在鎮上的。以前還給齊員外幫過工,誰知……真是世事無常。”
劉玺低下頭,這院中的氣氛便更凝滞了。楊蟬曉得那是劉玺想到他自己的父親。
楊蟬擱下那茶杯,杯中茶水一口未喝。她起身道:“劫匪是抓到了,但是鎮上的人還是有些閑言碎語。說的不是施害者殺人償命,卻是被害人家中被沖了風水,說着說着,就說到齊員外前些年賺來的錢是不是幹淨,傳來傳去,越來越離譜,竟有人開始說,這是齊員外早年賺了心錢,如今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
“你知道我想說什麽,”楊蟬頓了頓,看向劉彥昌,“他們恨齊員外,只是因為他有錢。他們妒忌別人家有錢而他們沒有,本來,這的确是個小事。但是,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就不是個小事了。當今世間,人人都在妒忌別人家的錢流不到自己的口袋裏,百姓怨天尤人,官員玩忽職守,民不像民,官不成官,皇帝一邊憂慮着他的天下,一邊又在惦念他的私房錢,放眼中原,一片混亂,人人都只想着自己,卻不見那北關外蛇蠍盤踞——我在想,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嗎?”
劉玺蒼白着一張臉,仍舊辯解道:“你是世外之人,也會關心人間的國家嗎?”
“即便出世,也脫不開這山河。既然大家都同樣身處一片天下,我為什麽不能關心呢?”
“那……你的憂慮也未必正确,所謂來日方長,說不定船到橋頭自然直……”
“可是,國之将亡,民心凋敝。劉玺,我活了這許多年,歷經朝代更疊世事變遷,每一代皇朝沒落,都免不了這一遭。所以我想,我得知會你。”
“知會我什麽?”
“天下即将大亂,你跟我走麽?”
“走到哪裏?”
“遠至西域,近至東瀛,哪裏都行。”
“走……是為了什麽?”
“為了避禍,為了活着,”楊蟬正色道,“凡人那麽多,我只想保你一個。說吧,你想去哪裏?”
“如果我說……我哪裏都不想去呢?”
“那未來的某一日,你就死定了,”楊蟬道,“那半顆狐丹,只能保你長壽。若是人禍,你避不過的。”
她背過身,等了片刻,等來劉玺一陣釋然的笑聲。
“呵……那我就死了,又何妨?”
“你……”
她回頭過來,見他臉色依舊蒼白,但不似方才那般煩悶了。
“我?我不走,”劉玺施施然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方才評價得對,我是個只會感懷秋愁的酸儒,浪費了幾十年的光陰,卻只會在家作詩作畫,連入朝為官一怼奸佞的勇氣都沒有……”
楊蟬嘆道:“我方才……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只是恨自己罷了,一個人,只有那麽多能力在,只得蝸居山村,光長壽又有什麽用?我有大志,可我自己清楚沒有那份可以施展大志的才華在,所以,也就只能作些酸詩來打發時間了。”
“你陰郁了,”楊蟬道,“不似少年時那麽活潑了。”
“那是因為我老了……”
她輕掠發梢:“老?我與你比,誰老?”
“呵……你也與我記憶裏的不同了,會開起玩笑了。”
“玩笑說完了,我再提醒你一句,李自成快進京了,”楊蟬道,“反賊進京,還是為了當皇帝。目标如此淺薄,他的王朝維持不了多久。接下來,難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說完這些話後兩人間有一陣子的沉默。
劉玺嘆道:“人心如此,隔了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又有什麽改變呢?”
不久後,她就離開了。
劉玺如今靠到鎮上的藥鋪兜售他的草藥為生。齊員外搬走了,人們少了個談資,他時不時會聽到人們這麽說:“大明亡了,大明亡了!”
一片嗚呼哀哉,人人悲觀至極。
大明亡了。
亡的不僅是朝廷。
先亡的,是人心。
忽地一日,他聽聞,闖王也敗了。
敗于後金人。
所謂兵敗如山倒,漢人的江山,終于在內亂中徹底拱手送與了他人。
在惶惶不安的氣氛中,劉玺度過了九十九歲高壽,可在這村裏,衆人還以為他才四十出頭。
這天醒來,劉玺發現鬓側冒出了一根白發。
那是在三月,早已過了立春,雪也融了,本該萬物齊綻的時節,他家的棗樹仍一副枯死的樣子,一片葉子也長不出來。
“劉玺……你考慮清楚了麽?”
他擡頭,看到楊蟬坐在他家的圍牆上,嘴裏叼着一根枯草,眼望着半空的閑雲。
“我考慮清楚了,”劉玺道,“我要留下。”
“留下,你就只是一具屍體。”
“你要我做懦夫,我倒是寧願做一具屍體。”
“你還是那麽迂腐。”她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想殉國的漢人那麽多,何愁少你那麽一個。”
劉玺笑道:“你說你不在仙列,可到底活了這許多年,人間區區國境在你眼中如同阿貓阿狗劃分地盤,你早已不會把人間的國仇之恨放在眼裏。可我等是一介凡人,家國不保,安能茍活于世……”
“你一介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陣打仗不是你的本事。如今只有一根筆杆,你是打算能做什麽?”
“君子有氣節,筆下出風骨,”劉玺長舒一口氣,“我劉玺,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家國不存,即便保住這項上人頭,也有愧于父母天地!”
“說得好啊……”她聞言,突然招來銀刃長兵,跳下牆頭那端,“你有筆,我有槍!等我七日,還你一個漢室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