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疾奔千裏,待卻步時才發現,她又回了灌江口。
雲氣盤踞,這是要變天了呢。
面前一扇朱門久未開,濕漉漉的空氣中更是顯得格外刺眼。以前她是不敢推門而入,如今,則是那個會為她開門的人,不在了。
她繞過那扇門,走到後面去。
楊戬墓前,哮天犬還守在遠處。不知道它平日裏是否有自行覓食,它仙籍未除,不吃不喝也不會死,只是看去污濁蒼老了很多。本該是白色油光水亮的皮毛,變得灰撲撲、亂糟糟。
“狗兒,你還在這裏。”她輕聲喚道。
狗兒嗚咽了一聲,還是未動。
“你留在這裏,是在為他傷心麽?”她坐到它身邊來,細細撫着它的頭,“好狗兒……但是再傷心,你的主人也回不來了。”
“傷心……有什麽用。”
她為它細細梳理着毛發:“你是狗,不知人的艱難,可知他走到今日,是将自己壓抑了多少……”
“你以為他是還在生氣,你以為,他不肯相見的理由,僅僅于此……”
狗兒擡頭,輕輕舔舐她的手。
她一愣,與那條狗四目相對:“狗兒啊,你只願做他一枚棋子,可誰知,他正是要你脫離棋盤,做一個真正的人!然而這人,要做得頂天立地……這,你擔得起麽?擔得起麽!”
“為什麽……為什麽直到他死,你才知道這些真相,翻出這些真相,對你一條狗,又有什麽意義?不知人的情感,即便傷心,又是否能如人那般流淚呢?”
誰知,那犬吠了一聲,眼中淌下兩行淚水。
她伸手,蓋住它的雙眼。但是那淚水還是順着指縫淌了下來。
“你……”她道,“你竟哭了……”
竟渾然不覺,自己眼底一絲濡濕,正順着臉龐經過她的嘴角。
“哦……這就是淚水的滋味嗎?原來淚水……是這般鹹澀的……好,那便哭吧……”
——為了他,為了你,嘗受這滋味,将這唯一一次悲,銘記在心……
她将臉貼在狗的額頭,終于道:“狗兒,我羨慕你。你與他多年相伴……至少這一點,你強過我太多了……”
久日不見的犬嚎,在這墓前長鳴三聲,似在祭奠,也似在嘆息。
驀地,雨水傾盆而下,與那千年未曾奔瀉的淚水,一同盡訴她一生至恸。那哭聲,初時微不可聞,接着嗚咽陣陣,最後終于決堤——伴随這一年的夏蟬乍起哀鳴,一聲聲撕心裂肺,卻喚不回故去的親人。此時此刻,心中不再是恨,不再是悲,而是無邊無際的痛與悔。
“你二哥說……一種愧疚,只有到足夠深刻時,一個人,才能以此下定決心,狠狠地、繼續活下去。阿蟬,你會如你二哥所言嗎?”
一把傘,遮過頭頂。滂沱的雨中,聽不到答案。
……
劉玺過了很久也沒有見到楊蟬,董夫子也告老還鄉,這個村子裏能稱得上是教書匠的,就剩他一個了。
有一年秋,不知為何,他染上天花,倒卧三天之後,終于滴水不進,陷入彌留。
他不能動,也沒法開口說話,但是他能清楚地聽到門外大夫的話。
“夫人……請節哀……”
接着他母親嗚嗚哭泣,但這顯然無濟于事。
這一日,又送走一個大夫了。
屋外又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昏昏沉沉地睡,不知道日夜時刻。有時候思緒會清醒片刻,想起備好的教案恐怕就要擱置,這個村裏還有誰能替他給孩子們教書?
有時候,他的思緒則陷入混沌。想起多年前華山奇遇,想起楊蟬,一個對凡人而言十分偉岸的神,居然被自己結識了。
若楊蟬在就好了。說不定,自己就能痊愈了。
當這個念頭升起時,不知是耳畔還是腦海,響起了一個聲音。
“我來了,”那聲音道,“但你快死了。”
他無力回複,只在心中嘆息:“唉……可……可我不想死……”
“誰人願死,只是……你這一世,壽命只有這麽長。”
他努力睜開眼,想要臨死前看看,是誰在與他說話。
“楊……楊蟬?”他不敢置信,心中一點念頭,竟然成了真。
楊蟬還是那幅面容,冷着臉,從未高興過的樣子。
“是我。”
“這還真是……”一時內心百味陳雜,“我聽說了,你的事……”
“是玉鼎……董夫子告訴你的。”
“是……他還說了一個故事,”劉玺努力咽了口唾沫,滿嘴的血腥味,“那個故事……很長,故事裏有一個你,還有很多個我,但是……每一個……我都記不清了……”
“……”
“奇怪,你今天……真寡言……”
“是,我以前,話很多,”她道,“我喜歡講故事,也愛聽故事。我還愛評斷自己,雖然那些不過是掩飾虛心的廢言。那時候,除了殺人以外,我無事可做,只有與人胡扯。”
“那便講講吧,給我這臨死之人,講些故事……我以前……是怎麽樣的?”
“沒怎麽樣,你幾乎每世都命短,”她道,“我每次都趕不及……終于這一次,我算來得及時。”
“對不住……”
“為什麽要道歉?”
“因為……我不是你認識的那些人……”
“呵……”一聲淺笑,盡訴多少往事東流。
“對不住,我……也不是你二哥……”
“當然,你是你,他是他,天下間只有一個楊戬,自然也就只有一個劉彥昌。他是英雄,你不是。但或許,身為凡人的你,卻把他想做的事都做盡了。也或許……正為了了斷他所欲,他才将你分離,投入凡塵,替他過想過的生活……”
“唉……”
他又嘆一聲。
“你慨嘆什麽?”楊蟬問他。
“是……想起當年在華山,你給我所看的景象……我……終于明白,為什麽總是缺一點,總也畫不好……”
“缺了什麽?”
“我所見,不僅是景,景色喻人,那片景……真孤寂……”
是孤獨,是寂寞,是一人踽踽獨行,是一人世間徘徊,是一人步入終途……缺的這點意境,憑他一個凡人,畫不出……
“聽上去……真凄涼……”她聲中略帶自嘲,“但當一個人活得夠久,看得夠多,身邊的人都離開了,誰都會這般凄涼。”
“所以早逝……是好事麽?”
“當然不是,做一個人,求生是本能。你既活着,那就應活着!”
“可你剛才說……我快死了。”
“然而,你還沒死呢,”楊蟬攤開掌,掌心中浮起半顆紅珠,“我既承天命,便不能再幹涉人間生死。但是,這一物是我曾從你前世處借來,如今無用,就還你這一生吧!”
話音剛落,那半顆紅珠入得號令,躍入他口中。
“接下來,你能活多久,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登時腹中如火炙烤,痛苦萬分,嘶吼卻發不出聲,掙紮間竟然拖着病體生生坐起,接着又重重落下。
“那幾世,我曾想殺你……因為你亂我心神。而現在,我終于明白這緣由了……”
那聲音漸遠,留他一人獨自在屋中翻騰。這是個漫長的夜,足以令他想清楚何為生死:唯在一念,只要那麽一瞬間沒有抓住,他就是個死人了。
劉玺不想死,所以他努力地活,待到雞鳴三聲時,他感覺好了些,這才重新睡去。
他撐過一晚了,那便不用死了。
這一睡,又是三天,醒來後大夫把脈,皆啧啧稱奇,說那是枯木逢春,得享天命。
劉玺好了起來,一臉的天花散去,留下滿臉的麻子坑。好在男兒不重外貌,也就無甚所謂了。
他病好後,常常懷疑自己當時所見只是幻象。他以為,他的生活恢複如常了。
一天、兩天……是照舊。
一年、兩年……也無異樣。
但是十年二十年過去,他發現了不妥。他的容貌未變,永遠停在二十三歲。
村中的姑娘因為他一臉麻子坑,誰也不願嫁給他,書塾的孩子們換了一批又一批,留給他的綽號只有一個“麻夫子”。
在四十歲那年,他還是一根白發不見長,但他的母親,已滿頭銀絲了。
他還經營家中那間鋪子,然而閑言碎語也跟着越來越多。一個人不可能年輕一輩子,因為衆人都會老去,這是天定的規則。
那些不容于常的,人便稱作妖。
他成了個長命的妖。
漸漸地,就連書塾他也不去了,只把重任交給後生,盤掉店鋪後便帶老母搬回青田老家,還是做個書塾先生。他無事便在院中作畫,補完當年所缺的那一點意境。
終于,在他五十三歲那年,終于畫出一幅完美的桃山盛景,然而随即,他将之投入火中。
世間不應有此景,他還是堅持當年的想法——雲泥之別,雲便只當在天上飄呢……
他仰望天空,空中浮雲萬裏,他不由想起杜甫一句詩: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七十歲多歲時,老母去世。劉玺将母親屍體葬于父親身邊。這一回,就連老家人也在背後說他閑話,劉玺不得不又搬回了揚州。
揚州物是人非,已經沒人還記得他了。
這一年,朱由校即位,大明災害頻頻,開始不再太平。
他聽聞着天下事,有時胸口氣悶,賦詩一首:“殘鴉枯啼凝霜晚,細雨依山映秋寒。不若浮生輕看淡,荒冢憑遙祭衣冠。”
賦完,他替大明哀嘆三聲,卻聽門外傳來一字評價謂之曰:
“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