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54 章 懲處

華山古道,雖已因地震面目全非,但往日舊貌尚依稀可辨。

盡頭處,一條天梯被攔腰截斷,向上是碧霞滿空,向下是萬丈深淵。

又一人站在天梯下,擡頭仰視。看上去,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我的父母被葬在那裏,可是下一年,我無法去祭拜了,”他慨嘆道,“一場災禍,生者流離失所,死者屍身不知可往何處尋……”

“你有資格慨嘆嗎?”

他的背後,一道森然的視線裹挾殺氣,正是針對他而來。

葉迦南不用回頭,也知來者何人。

“楊蟬,我等你很久,”他笑道,“你來慢了。”

他轉過頭,對她打量幾番:“果然,楊戬一死,你既拾回七情,恢複功體,雙目也能視物了。恭喜呵……”他向她拱手:“恭喜師尊破關。”

她按捺心緒:“住口。”

“為何住口,師尊所圖不正是如此麽?你當年捉我爹,就是為了讓他助你。然而他死了,我便助你。徒兒為助師尊,寧為他人棋子。如今師尊得償所願,不高興麽?”

“若不是我知道你為人,還真當你為我隐忍潛藏……”楊蟬緩步上前,“你以為,我聽不出你話中嘲諷之意?”

“呵,師尊,徒兒怎敢嘲諷師尊……即便師尊不當我作人看,在迦南心中,師尊也是我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雙劍赫然在手,葉迦南殺上前來,楊蟬身形卻不為所動,只揮過長兵向前一劃,葉迦南應聲跪倒在地,膝下淌血染紅白雪一片。

“師尊……功體已全……”葉迦南忍痛,蒼白着一張臉,“我……我就知不是你的對手……”

“親人之間,是如此互相謀害的麽?”楊蟬淡淡地問他道。

葉伽南苦笑,笑聲有些凄然:“是啊,在師尊眼中,楊戬才是親人,玉鼎真人也是,偏偏迦南就不是……”

“玉鼎與我閑談時曾提到二哥本想收你作義子,是你不肯。”

“因為迦南此生只有一個父親,”葉迦南道,“除了那埋在山中的一人,就再也沒人能擔得起那稱號了。況且,我怎可能認殺父仇人為父親?!”

“你母親之死,是因我而起;二哥錯手殺你父親,也是因我。你恨的理當是我……”

“誰說……我要恨你?”葉迦南苦笑道,“師尊,我怎可能真正痛下決心去恨你……華山十九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但是……楊蟬,你是不是以為把我喂飽了就是對得起我了?!”

“……”

“我一族被你所滅,我父母因你而死,可……可我從未因這些恨過你,只是氣你……氣你從不信我……氣你心裏……永遠只有你二哥!”

她終于願意正視他一眼。

她道:“你執念太深了,你在我心中地位如何,真有那麽重要麽?”

“重要……當然重要……”葉迦南道,“每個人在世,都有一所圖,而這,就是我所圖……既然你輕視我,那便讓你恨我,也要記住我!”

“你之所圖太渺小了……”她嘆道。

“渺小又如何……為奪龍息不擇手段,所為逆天,這願景就是宏大了嗎?”他問道,“人人都滿口大仁大義,就連‘他’,一面稱他人枉為私欲,一面……‘他’所行之事,就不是為了私欲了嗎?就因為曾承龍火,便将龍火視作自身之物,卻不知慨嘆他人時,也是在慨嘆自己……”

“你既然明白,為什麽還要助他……”

葉迦南嘆道:“楊蟬,我是人。人間教化書籍衆多,人人皆知何為道德……可又有幾人是願遵守其章的。世上聖人有幾個?我……我是狐生子,又不是聖人……”

“……”

等了等,他出聲提醒她:“楊蟬,你動手吧。”

“動手?”

“殺了我,為楊戬報仇。你不正為此而來的嗎?畢竟,華山陣法易換,是我所為;雖然誤打誤撞如了他願令你取得龍息,但若非受此拖累,楊戬不會耗盡心力而死。他……他确實待我很好,雖不教我術法武功,可從未視我作仆從……”

“所以你後悔了嗎?”

“後悔嗎?”葉迦南閉上眼睛,“他常說,男子漢大丈夫,做了的事便從不應後悔。所以我不悔。”

“是嗎……”

她上前去,掌撫其天靈,只要輕輕按下,這個逆徒便能就此煙消雲散。

掌中發力,葉迦南安然等死,可就在最後一瞬,氣運走勢有了變化——一道毫光穿行入體,葉迦南身形不穩,伏于一側嘔出一股黑血。

楊蟬退開,向他道:“二哥留在你體內的傷勢,我已盡數解之。你雙腿只是皮肉傷,療養數日便能安好……只是……”

葉迦南忽然明白,暗運功力,卻是半點不剩。

“你的功體,盡被我廢去。從此,你再不是狐生子,也再無法施展術法,而是個得不了大道的凡人。”

“這……你……”葉迦南怒道,“這并非我所願,這并非我所願!”

“非你所願嗎?那你所願為何?說出來……”

葉迦南喃喃道:“我……我本要你求而不得,此生,你本應求而不得……”

楊蟬道:“拼得兩敗俱傷,又有誰是勝者……迦南,你同樣求而不得!”

“我……”

“你向來自卑,就因你體內一點狐血,我替你收回,你不該感到高興麽?”

“……”

“你父親希望你歸隐田園,至少在餘生裏,你還是如他願的好。不然你又有什麽資格再喊他父親呢……”

“父親……他……”

她又道:“葉迦南,無論你是否恨我,我都會記住你,因為你是我楊蟬此生收的唯一一名徒兒……迦南,你如願了嗎?”

“師尊……”葉迦南大怔,繼而向她伏地叩首,“我……對不住……”

“毋須多言,你我師徒情分已盡,從此恩斷義絕。”

接着,她背過身去,擡步離開。

“是……師……前輩……”

尾音變調,這個逆徒終于泣不成聲。此時此刻,雖言不悔,但內心悔恨是否釋懷,只有自己知曉了。

……

楊蟬消失十年。

十年中,三界紛起命案,雖人心惶惶一時,但之後又如石沉大海,無人敢于查探。

有人說,楊蟬本是個刺客,善于隐匿。傳言她最後一次出現,是于李靖家門前,那一刀,削斷李靖手中所托寶塔,從此這一法器就只剩了半截。

無人知曉她為何要出現在那裏。她一人未殺,做完這件事,便迅速全身而退再次隐匿了行跡。

這也是惟一一次,傳聞中,楊蟬刃下留了活口。

後來有人揣測,她是為哪吒而來。但因斷塔而被釋放的李家三太子從此緘口以對,也再未去尋那兒時的好友。

然而,那些畢竟只是與常世無關的傳言。傳着傳着漸漸便淡了,被人忘卻了。

人間,又是一年夏季來了。

揚州,煙花之地。但在郊外地方,還是一派田園趣景,不似城中奢靡豔俗。

沿着河岸往南走,會在那片青山下看到一座村子。河不是什麽有名的河,山也不是有多少傳說的山,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那村子,似乎也該是個平凡的村子。

村中一座戲臺,大白天的,正演着一折時下凡人都愛聽的戲。那戲子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道:“……哥哥不顧同胞情,反目為仇太狠心。三娘押在華山下,日日夜夜受苦辛……”

她經過戲臺,戲文入耳卻充耳不聞。再往前去,才聞朗朗書聲。原是一座戲臺,竟就設在書塾旁。

她站在門邊,恰好聽得那老夫子念到:“……父為子隐,子為父隐,直在其中矣。”

念完,一擡首,那夫子一愣。

“阿蟬,你……怎尋來了?”

滿屋子的學子探頭來看,見一白衣幼女站在門外,衣袂飄飄,神色冰冷。

“董夫子,這位是您孫女?”

“咦?怎的沒聽您說過您有孫女?”

“安靜,安靜……怎的這就亂了呢?”老夫子此時仍不忘教導,“你們飽讀聖賢書,就當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那女童輕哼一聲:“那是因為還沒來得及變色人就死了。”

于是滿屋哄堂大笑。

“罷了罷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老夫子道,“下午是劉夫子的課,你們可莫遲到了……”

話音剛落,滿堂的學生歡呼雀躍着一哄而散,奔向戲臺看戲去了。

“唉……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學生越來越難教了……”

女童打斷他的感嘆:“玉鼎……你果然在這鄉下地方教書。”

玉鼎真人放下書本,也正色道:“阿蟬,你事兒辦完了?”

“辦完了。”

“十年了……”玉鼎真人嘆道,“如眨眼一瞬,又是十年過去了……”

“是,眨眼一瞬,”楊蟬道,“我在地下行暗殺不過三月,上天界隐身三天,後又埋伏李府門口七天……可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你這回,手下留情了。”

“玉鼎,你是在慶幸,還是在惋惜呢?”她道,“我一路刺探去,原來天庭暗線所指,是李靖。”

“他是哪吒的父親。”

“也是你的師侄。”她頓了頓,“從此他的塔,再也不能鉗制哪吒。我想,這是對他最好的報償了。”

“阿蟬,”玉鼎真人突然道,“這一回,你可不要亂走了。”

楊蟬搖搖頭:“恐怕不能如你的願,三界忌憚我,為免拖累旁人,我還是走的好。”

“這……”

“我只是來看你……見金霞洞與灌江口都不見你人影,我就猜你會在揚州……”楊蟬道,“以前,劉玺和我說了個人,我聽着,就像你的作風。呵,果然,董夫子……”

“劉玺那孩子長大啦,如今,承繼家業,但也愛教書,所以每逢下午會來上一課,”他道,“你想去見見他麽?”

楊蟬應聲:“好,也是許久未見了。”

于是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塾走了很久,去往一僻靜小宅。未到門前,便聞得一股子花香味,門外又見三兩工人正在搬運底料。

原來,是做脂粉生意的,楊蟬暗忖,在這揚州,一個女人帶着孩子,也就只能做這買賣了。

屋內轉出來一個婦人,四十有餘,但風韻猶存,正指點工人将料分類歸好,莫弄髒了。恰好撞見玉鼎真人,浮起滿面笑容:“哎呀,董老夫子……您來怎也不先打個招呼,我也好讓犬子備好茶水招待……”

楊蟬閃身,不讓她瞥見自己的臉。

玉鼎真人拱手道:“劉夫人,不知令郎在否?”

“在在在,小院裏蹲着畫畫呢,您請進,我這邊忙着,莫怪招待不周啊……”

“您忙,您忙。”

楊蟬見他樂呵呵,再不見往日悲春傷秋的神色,不由想起很久以前他們三人月下喝酒……

喝的是好酒,論的是古今,再後來,那樣的日子就沒有了。

或許,他倆曾渴慕過這樣的生活,只是後來……這樣的願望也成了奢望。

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轉過幾個回廊,一路上,二人無言。

總有股莫名的氣氛愈來愈重。就在即将到達後院之時,玉鼎真人猶豫了半天,終于道:“阿蟬,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什麽事?”她有些莫名奇妙。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是她不該知道的?

院門推開,只見一名年輕人正專心致志,繪制一幅長卷。陽光下,他的影子似有若無,輕薄如煙。

“桃花……”她驚訝地望着那幅畫,“是……桃山……”

一出聲,青年回頭,比她還訝異萬分。

“你……你……”

“娃兒,你還記得我。”她向他颔首,“十年不見,我已不再是階下之囚。”

“原來如此……”劉玺握着筆,随即釋然,“你怎的來我家中坐客了,也不提前招呼聲……哎,原來您認識董夫子?”

董夫子略為尴尬:“額……這……”

“算是認識。”楊蟬道。

劉玺有些高興,丢下筆,親自給他們泡茶、搬凳,一點不像個承繼家業的大少爺。

“玉鼎……你剛才,想和我說什麽?”她發問道。

“我……這……”

“你又支支吾吾,”她蹙眉道,“什麽時候這個毛病改改,還有什麽瞞我的,最好一次說個明白!”

“是……但你那日走得匆忙,我沒來得及說……”

玉鼎真人顧左右而言他,楊蟬頗有些厭煩,目光再被那副畫吸引住。

沒想到當年為那娃兒所現的畫面,竟被記到今日,後者還将之畫了出來。

“這只是一幅,我還畫了不少,”此時劉玺奉茶而來,興高采烈地向二人介紹,“來,來,都是我的大作,随便看……當年那一幕着實驚豔,我總也忘不了,只能畫下來。但是我所畫也不及腦中所見十分之一,所以,獻醜了……”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領他們到卧房,果然滿目的桃山花景,偶有一兩幅秋楓圖,孤零零地被桃林掩在角落。

“只是給你一觀,不可被景色所迷,”楊蟬道,“雖然,我自己也是差不多。”

劉玺有些委屈:“我知道,我母親也這麽說……但……”

“聽說你已及弱冠,表字呢?”

“彥昌。”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玉鼎真人遠坐一旁,只緊緊盯着劉玺的畫,似暗藏心事。

劉玺說起這十年情景,無非是母親經商有方,家業日漸擴大,但他對經商實在沒有興趣,最大的愛好是畫畫與教書。現在母親令他早上為鋪中做賬,下午才可去書塾,中午一段時間他才好畫些畫來,為了一點愛好,着實不易。

“可你能吃飽穿暖,都是你母親的功勞,你應當聽她的。”楊蟬道。

“說的是。”

他們邊說邊看畫,楊蟬挑幾幅細細端詳:“我不能在一個地方久留,馬上就要走了,你的畫,送我一幅,也算做個念想。”

“好呀好呀!我來挑張畫得最好的!”劉玺一聽,埋首到畫中精挑細選。

楊蟬淺笑,翻過這些畫作,無非是從各個角度來描繪同一景色。不過有些許是他記不太清,略有想象的虛景,與楊蟬記憶中的桃山有些出入。

她翻過一幅幅,突然,停在一幅畫前。

“你看,這張,我這張畫得最好……”劉玺回頭,卻見楊蟬一臉凝滞,“你……怎麽了?”

“這……這個地方……”她指着那幅畫角落一個身形,“那……是為什麽會畫上去的?”

“哪裏?”劉玺不明所以,拾起一看,“哦,随手添上去的。”

“不對!不是随手所舔,”她突然出手,緊攥劉玺手腕,目光卻移畫面,“這是哪裏?這不是我記憶中的桃山!”

畫中所繪,是大好春光。莺飛草長,并不是蒼茫冬景。

畫中一人,身着道袍草鞋,那背影是如此熟悉。

“我……我也不知……”劉玺對楊蟬的反應有些驚慌,“只是混在夢中,與你給予的記憶一同時常在我腦中閃現……我還以為,那也是當日所見的……”

“我想給你看什麽,便給你看什麽,這不是我給你看的……”她神色竟略帶哀戚,伸手撫上那個背影,“這個人你怎可能看過……這個人……”

她忽然想起什麽,再瞥向劉玺身後,那虛若無物的影子。

……

“……或許你從未發覺,你的影子與常人相比,輕薄如煙。我二哥當年……與你一樣……”

……

“二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劉玺,一張畫跌落于地。

“阿蟬……這……”玉鼎真人終于開口,“我想說的便是:你為何總對那凡人念念不忘。當年你二哥上一趟天庭,将你的心重拾了一段時間,是為了與天打一個賭……結果,他輸了……”

“什麽賭……”

“賭你不會胡作非為,賭你身負龍息也能活得安然若素……結果,西海……”

“賭注!”她高聲道,“賭注是什麽?”

“賭若贏得,你便能回複如常,不用再受無心之苦……”

“我問賭注!他的賭注是什麽!”

“是……他的影子……”

“你們在說什麽?”劉玺不明所以,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麽。

“無影之人……是因其本就為他人之影……”楊蟬念叨一句,忽然本欲不願提及的前塵往事再湧上心頭,“啊……”

劇痛再襲,此時所痛之處,不是頭顱,而是那顆心。

地底又傳來隆隆轟響,她撫住心口,突然咯到胸口一物。

掏出一見,正是那枚白玉蟬。

蟬,可是頗帶吉利的寓意呢……

勉力平息內心沖動,腳下轟鳴漸止,但她再也忍不住,沖出門去。

“她……她怎麽了?”

劉玺正要追出,被玉鼎真人一把攔住。

“沒怎麽,沒怎麽……”他喃喃道,“就讓她去吧,她……至今都未曾哭過……”

他想,這也是他們瞞她的最後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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