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裏之外,梅山兄弟率一千二百草頭神将那十萬天兵盡數攔下,不得逾越華山境內分毫!
而在華山腳下,二者相對,揭開的不過是個雙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聲音道:“只得一刻,你的部署不過擋住天兵一時!”
“擋得一刻便是一刻,對付你,半刻有餘。”
楊戬長兵出手,刃尖停在葉迦南鼻前半寸。
“楊戬,你未免太狂妄了!”
“你已非龍,”他只淡然道,“現身,否則——受死。”
死。
一個萬古不變的真理,世間萬物,唯有此才是真正的歸途。
那聲音再道:“死——人皆懼之,汝此言,竟視吾為凡人……哈……”
這一笑,聲自迦南口中而出。
那個‘他’,終借了葉迦南之形,他道:“楊戬,吾要汝明白:世間唯吾,萬古長存!”
氣勁勃發,吹散一地白雪,諸人雙眼皆被迷亂之際,那二人竟已比下上百招!
“葉迦南”手執雙劍,格住楊戬銀刃:“此子天資不佳,不過與你相對,正好!再怎麽說,他是你三妹的徒兒,你兄妹二人欠他良多,這一槍,你下得去手嗎?!”
兵刃翻轉,揮開邪佞格擋,楊戬傲然道:“殺,殺滅天下邪佞,還蒼生一片清明——便是吾道昭彰!”
于是,空中再顯兵刃相擊,濺起點點星火!二者皆快,既沉且穩,一時竟難分勝負;地面,銀芒愈發大作,迎來地脈深處陣陣顫栗。
近了。那個時刻,近了!
衆人望着天,無人能摻一腳,只盼“那一刻”能圓諸人千年之夢。那一刻,新龍破世,于是,他們便再不用糾結,那所謂的龍,到底是何物了。
到底是确有其類、還是凡人臆想,是有形、還是無形——龍,道化之物而已。既然識不得本源,那麽……或許此世間,本就未有龍之真形。
那便化虛為實,令一人為傀儡,承載天命,以此挾三界而睥睨天下!
古人雲,愚公移山、人定勝天。
人啊,總是幻想能勝天一籌。
空中,受他物附身的葉迦南雖仍未占據上風,卻察覺了異樣。
“你……功體只剩二三成……看來你所排布陣法,耗費何止光陰……”
楊戬毫不掩飾:“是,以消耗我之壽命與功體為代價,如今終于作成,可喜可賀。”
“這代價,只為了楊蟬?楊戬,你這麽做,值得嗎!”
楊戬不語,只求速戰速決,一槍而去,葉迦南不敵,雙劍脫手,直直墜落。
“你……”他吐出一口血。
但他擡眼,卻見楊戬氣勢已顯虛态。那是因他窮盡畢生修為強運奇陣……
“哈,我明白了,”“葉迦南”歡快道,“這陣法繼續運作,無非損耗你之修為……要打敗你的不是我,而是時間!”
于是再不用多言,在場諸人齊齊而動,皆向楊戬襲來,後者卻淡然自若,一柄長兵橫掃千軍——誰說二成功力,便可為他人魚肉!
他轉身向諸人道:“楊戬在此,那便誰也不得逾越半分!”
刃尖就地一劃,隔出兩番天地。
其中一人道:“楊戬,我等而來,也是為蒼生大義。你生身父母深受天規之苦,如今只消一個楊蟬,便能推翻天條,為蒼生謀得福祉……蒼生皆苦啊!”
楊戬冷笑:“一人之苦,苦于自身;蒼生之苦,苦授他人!如今,不過是以大義為名慷他人之慨……閣下真正好氣魄。”
那人啞口無言,但衆者仍蠢蠢欲動。數千年的執念,不是一夕間就能夠化解。
他們互許一個眼色,便再襲來。
雪翻飛,刃光寒。厮殺之際,有人暗中運功翻掌而出,正中楊戬後肩。
後者不為所動,心念一起,運動元功,将之震出三步開外。
葉迦南不由再嘔朱紅。
“你……”
楊戬道:“你既已知此子天資不佳,又何必作這無謂之舉。”
便不再将他理會,重新身陷戰局。
葉迦南受傷不輕,聽罷此言,不由頹然倒地。那在場諸人,忽地一者神色大變,招式猛且勇,全然不似方才小心翼翼。
楊戬嘆道:“你依附他人,永遠休想重拾龍息,為什麽這個道理,你到今日都仍未明白……”
突然,神色一凜,久待的細犬吠叫一聲,化作百千□□,只向那旁的人飛撲……
戰局分隔而開,要的,便是那一刻!瞬間,長兵裹挾氣勁,狠狠向那一人天靈蕩去!
“啊——!”
那一人,單膝跪地,楊戬神通之下,卻是掙不脫,逃不掉!
“楊戬——!”
終于明了其用意,可惜,已經晚了。
“楊戬——!”
他又怒吼一聲,妄圖站起,但神兵引神威,硬生生壓住其天靈!一波震蕩未平,一波震蕩又起,應着地脈顫動不止,這個人,不再是久遠前的大神,便只是個人罷了!
“你輸了,”楊戬額間一道縫隙漸開,緩緩露出天目真容,“輸于你自視甚高。”
天贈之物,當可收盡天下被天所棄之人!
這一回,惡徒難逃。
“楊戬——!”那一人,最後一聲,接的是惡狠狠的怒吼,也是惡狠狠的詛咒,“我看你贏,我看你贏得了此時,輸得盡彼時!楊蟬與三界,你只可選其一,只可選其一……哈哈哈哈哈……”
笑聲過後,帶着那軀殼就此灰飛湮滅。葉迦南背後的木匣應聲而裂,化作滿地殘片。
“二千六百餘年,你奪舍他人,卻終究得不到一個适合的軀體。若你不來,我無計可施;若我激言,而你不為所動,那也還有餘地……可惜……”
可惜,沒有可惜。能為他所激,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畢竟那一人,活得太久了。
活得太久,便是孤獨。一味孤獨,便能磨滅原有秉性。
他有些遺憾,遺憾的是那世間,畢竟有一者,花費若幹光陰,只為重拾一個身份。然而到死,那個人也不知自身原為何人。
他看向癱軟暈厥的迦南。後者雖身受重傷,但并非致命傷,總會有好的時候。為的就是附身離體的那一刻——要滅那一人,唯有連其帶其所附軀殼一并殺盡。是,他是要救葉迦南,而非将之殺死。那一人,若不受他所激離開葉迦南轉附他人之身,也不定會有何等的局面。
這便是賭,猜的是人心,也是天意。
楊戬低聲向迦南道:“……如此,我兄妹二人對你的虧欠,也算還清了……”
再看那滿境諸人,有山中妖精,有人間修者,也有天庭暗線……是人,皆為人。萬物修行,無非是為修得人身;人修行,無非不願再入輪回,保得此世容姿。
所以,都是人罷了……
哮天犬漸漸不敵,身子一抖收回□□,退守楊戬腳邊。
楊戬道:“那麽,在場諸位,皆願步他後塵麽?”
無人應答,一場混戰無可避免。
“好,”楊戬背靠華山,面向諸人,咽下強忍許久的一口血氣,伸出一手,“欲奪龍息?來——!”
——皓雪明兮大荒莽莽,威殺行兮誓守一方!
……
華山深處,有人哀嚎不止。
“啊——!”楊蟬抱頭,憑一身蠻力欲四下突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二哥……二哥!”
一為心焦,二為痛楚,破陣刻不容緩,可偏偏如不了她意。
她聽得,山外動靜連連,一時有誰死了;她目盲,卻憑着地脈,見得天下情境。
她亦見得,楊戬獨戰群雄,這一回,不是為了天地蒼生,而是為一個這世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親人。
“二哥……二哥啊!”
她呼號,山外之人,卻是聽不見的。
地脈深處,那一物又喚她:“楊蟬……楊蟬……”
那些久遠的記憶,剎那間翻起波瀾,片段連成一線。
她想起來了。
她想起,她曾屢次三番請求楊戬殺她,那不是因為她有求死之意,僅僅因覺世間無趣,毫無留戀之處。
八歲那年屠村之後,楊戬将她囚于玉泉山,一囚便是多年。
她想起,原來楊戬封神之後,有過那麽一段時光,她拾回了她的心。那是楊戬不知從何處帶回的事物,她心安理得取回,并沒有多問一個為什麽。
如今想來,那是一場試煉。是她能否承載這顆心的試煉……然而可惜,她失敗了。
拾回心之後,她總易沖動。
桃山……
她不該去桃山的。
令楊戬背負弑母之罪,是她的過錯。
聽聞,天下間有燭龍,能逆轉乾坤日月,如能尋得燭龍之火,或可挽回所有過錯。
于是她初犯瘋病,奔赴西海,引動西海洪禍!
她也想起,西海龍女的面目。那的确是個溫柔的女子,就在她傷她之前,還在向其父親為楊蟬說情。
楊蟬後悔誤傷她,只有這一事,她重重欠了兩個人。
楊戬此世只有一個妻子,并無子嗣,而龍女,也因一場龍瘟而早逝了……
錯!她的錯!即便将那段記憶抽取,仍是悔不當初!唯剩一個宏願始終印在心頭:找到那燭龍之火!重塑一切因果!
她從不知,那燭龍之火,一直都養在她的心頭。
突然,劇痛止歇,一切風平浪靜。再睜眼,舉目間白茫茫一片,分不出天地,也分不出是真是幻。
她走在其間,不明所以。虛空中飄來一片紅葉,落在她腳邊。
眼前,出現一人。
她二哥,楊戬。
一人一桌一雙石凳一副棋盤,如同,他已在此久候多時了。
她想說什麽,她二哥阻住她話頭:“坐,下棋。”
于是她暫止思緒,入座,執的是黑子。棋子冰涼,觸感真實。
楊戬執白子,既是兄妹,毋需客套。白子先行,走的是尋常右上角。
“我……”
她欲說什麽,楊戬又一揚手,阻道:“下棋。”
她舉目四望,哪兒都是白,哪兒都望不見盡頭。無奈間,同樣落子于右上角。
她自嘲道:“小時二哥教我下棋,卻從未贏過二哥。二哥曾說,落子無悔,下棋如做人。如今來看,二哥果然未雨綢缪。”
楊戬唇角勾起一絲弧度:“那你又可知,如何下棋,如何做人?”
一枚白子落下,一枚黑子緊跟。
楊蟬道:“既然人生如棋局,那便只有兩種人。輸的人,贏的人。”
楊戬道:“棋局可重來,人生不可能;棋局一局論輸贏,人生可不知幾局才終……阿蟬啊……”
“是……”
“有輸有贏,才是人生。”
可楊蟬不喜歡輸。她常輸于楊戬,也願服輸,然而并非她願放棄争勝。棋盤上,她向來走狠,數十手間殺敵不留餘地,接着便被困陣中,即便如此,也要棋行險着,掙個魚死網破。
不似楊戬,棋風沉穩,每每看破她意圖,直至收官,壓其勢頭。
她承認,她沒有他一般的遠慮。
但今回不同了。
楊戬落子,楊蟬緊随,二人落子如飛,卻是緊繞天元,将這棋盤對稱各踞半壁江山!
“仿棋,”楊戬道,“這又是從何處學來的?”
楊蟬略有得意:“名喚東坡棋,不久前有一小兒誤入我囚籠,是他向我談起。”
“東坡棋……可惜,”楊戬道,“确實有趣,但終究只是仿物。”
“仿物又如何。”
“阿蟬,你願做仿物麽?”
楊蟬擡頭看他一眼,轉而道:“我八歲那年,一日醒來,身邊無人。于是走到林間,見一人在練槍。”
楊戬手一滞,一枚白子還是落入棋盤。
楊蟬繼續道:“那時我不懂武。只看他背影,英姿飒爽,一招一式皆孔武有力,然後我心中有了個念頭:我要如他一般。”
“啪”地一聲,黑子占據天元,棋局走勢丕變。
仿,仿其神髓,直至摒其糟粕,覓得空隙。
她道一聲:“二哥,你大意了。”
見楊戬不語,她又道:“我自小崇拜你,敬重你,在我之前總有你這座大山替我擋住風雨。我仿你,是因我不如你。我知我不足,哪裏缺便要哪裏補全。我走遍天下,看那人間百态,凡人一言一行皆為教誨。為的不止仿你,還要勝你……”
她略略嘆息:“我要勝你,為有朝一日不再跟在你身後仰望,而是與你并肩而行!棋盤厮殺,你做那白子,我便是那黑子。你所不能做的一切,我都能替你做得!”
楊戬終于開口:“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我知道你心中有刺,你覺得我冷酷無情……可若當年我不殺那一村的人,你我以及玉鼎,早已死了!你也不是單純不染血,我殺了那麽多人,你當真以為我會不知指使者何人……”
“我說了,不要再提!”楊戬揚聲,繼而和緩如初,“阿蟬,你忘了麽?”
“忘了什麽?”
“無論黑子白子,不過都在局中。能破局的,是人,而非棋子。”
他攤手向她示意:“阿蟬,看,你贏了。”
“……是。”她讷讷應到,卻并無勝利的快感。
“你不高興麽?”
“不高興,”她如實坦白,“或許以前的我,會——但今日……”
“今日如何?”
“我發現,我花了那麽多年,并不是想勝你……”
“哦……”
“二哥,”她望向他,“原來我仿你、想要勝你,都是為了做你不可做的事。我最後終于察覺,你與我不同,你有諸多牽絆,而我……只心系你一人……”
“阿蟬……”楊戬避開她的目光,拂袖起身。
“二哥,你是阿蟬此世唯一的親人,阿蟬可以殺盡天下負你礙你之人!但是阿蟬明白,那第一個負了你的,是我自己……”
“……”
她低下頭:“二哥,對不起……我現在想起了,我犯下的那許多錯事。無論是否拾回心,我都是這樣一個不計較後果的人。我不懼死,我可以因當年灌江口百姓拒你入門而殺人絕戶,也可以為那麽多死者償命……”
楊戬嘆道:“那你又可知,為何我屢次三番放過你?”
“我……”
“阿蟬,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楊戬拾起棋盤上一枚白子,握于手中,細細摩挲:“我是棋子,甘願入局。那麽,阿蟬,我期待你能憑自身,掙脫這盤局……”
他終抛下這盤局,轉身離去,留給她的,總是那一個觸不可及的背影。
棋局倏然消失,棋子散落而去。
“二哥……二哥!”她焦急地向前追,“我還有很多話未來得及說……你等我……你等我呀!”
衣袂飄飄,那身影明明行得悠然,她拼盡全力,卻連那衣角也摸不到一絲一毫。
她在他身後喊道:“二哥……我想起來了,花費數千年尋覓龍火,是為你……你不可棄我而去,否則,我所做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一局棋,總有勝負,”那遠處飄來一句,“阿蟬,你記住罷……你贏了,那我,就仍未輸。”
“你……”
她奮力向前撲去,想要觸及那身影,卻只來得及握住一點星光……以及那個人,最後一句話。
“有你此心,我所做一切——值得。”
……
她剎那清醒,眼前哪裏還有什麽人,什麽棋。手中果真握着一物,是一顆心髒,兀自跳動不止。
龍息所附之物,本為她所屬。那是她自己的一顆心……
新龍現世,幽幽龍火,再現塵寰。
因燭火而聚了數百年的地氣一朝潰散,就在這華山,數百年一次的地動山搖露出猙獰面目;地層崩裂,亂石飛舞,以這末日之景,譜一首破陣之樂!
山外,衆人皆避走,有不及者,陷入地坑,地複合。
他們欲升入雲頭,又有地中黑泉噴薄而出,将其之五六掃入地縫。
于是,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那華山如受斧劈自內裂開,迎來地底深處一聲龍吟,直入九霄。
然後,震顫漸平,站在衆人眼前的,是一個披發浴血的修羅;那額間一幅黑蓮初綻,她擡起頭,一雙眸子射出滔天恨意,一點不似目盲。
“楊蟬,出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