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52 章 五弊三缺

一道氣吞天下的陣法,只為在此一瞬助她脫身。

楊蟬出陣,卻是為楊戬而來。

她的二哥,向來深謀遠慮,也因此,他做事決絕,因為一旦着手,便是一條由不得後悔的路。于是這條路鋪了兩千六百年,她被蒙在鼓裏,直到此刻方醒,已經來不及了。

舉目,屍橫遍野,但她眼中只有一人背影——緊握一柄長兵以撐其身姿屹立不倒,只是靜悄悄地毫無氣息,唯有一條白犬護在他身側,向周圍諸人龇牙低吠。

楊蟬伫立不動,猶如在這黑夜之下,茫茫雪原之中,只有這兩尊雕塑,靜得連飄飛的雪花也不知何時停下,不敢亂舞。

圍觀者衆,屏息凝神,但誰也不願上前。

直到她率先動了一步。楊蟬緩緩擡起腳,向那背影邁去。

有了第一步,便有第二步、第三步……一段小小的距離,竟走得如此艱難。唯有她背後,留下一串筆直向前的腳印。

終于,她立在他身後,只要一伸手便能觸及。

她擡起手,喚了聲:“二哥……”

如同小時,她跟在他身後,因為矮小,總是要擡頭仰望着……

然而,就在指尖與那衣袖将觸未觸的一剎那,或許,就等着這一剎那——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竟直直地向後,轟然倒落她懷中。

武将至死,戰不屈膝!

白犬挨過來,嗚咽着舔了舔主人的臉龐。她微怔,才想到撫下他微睜的雙目。不遠處,躺着葉迦南。她瞥一眼。

原來昔日教導,一朝反噬其身,受過的不是自己,卻是此生最親之人。

她該怨誰嗎?

環顧四周,一個個既膽怯又貪婪的目光,只令她厭惡!

這便是蒼生嗎?

她要擔起的便是這一個個的性命?

就為了這,一個人,耗費一身心力,死了。

十二月的冬季,楊蟬的耳畔卻炸起一片蟬鳴,猶如五歲那年,她盯着她父親的屍體,便是這一聲聲,無盡無絕……

“二哥……”她突然出聲道,“你醒來……”

懷中的屍體無知無覺,沒有回應。

“你醒來!”她忽然怒道,“你操控我一生,如今,這就罷了嗎?”

細細想來,她這一生雖然大半都在浪跡天涯,可偏偏未曾受過太大的委屈。

——你醒來!否則,我此生此世,都絕對不會原諒你!

她活在一場算計裏,原來曾經的自由,是這等的淺薄。

——你醒來!你我兄妹九百年中才見一面,最後……這……就是你打算留給我的嗎?!

她緊捂心口,那裏不再空無一物,一顆人心躍動不止,卻疼痛欲裂。

這便是那一味愛麽?

非人間男女之情,而是血緣至親間那一片最深沉的愛,楊戬統統給予了她。

“二哥……二哥……”

她喃喃道,終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終于,有一道人打扮的老者嘆道:“楊蟬,大局已成,你悲傷也無用。楊戬既是為你而死,你就該知道你之重任。如今推翻天庭在即,萬事俱備,就只欠你這東風助我等一臂之力……”

“東風?我看不止吧,”楊蟬回神定心,斂住滿腔情緒,冷笑道,“不要以為我不知你們是什麽心思。你們,是想将我困住,趁我取得那一物時,再伺機将我奪舍……”

“這……你過慮了……”

“你們當真以為,我被困山中,就什麽都聽不到看不到麽?”她擡起頭,看那老者一眼,眼中盡是譏諷,“可笑!既是非凡之物,就憑爾等宵小之力,也敢妄稱把持?”

于是有人辯解道:“怎稱得上把持!你家也曾受天規所苦,同為天涯淪落人,本應同行互助,這是其一;其次,大義未成,總得犧牲一二,看這遍地屍橫,楊戬今日所殺之人同樣不計其數!這其中多少死者親人還在現場,也不向你有什麽怨言。你何必咄咄逼人!”

楊蟬一愣,低下頭,品味再三。

“哈,說得好,為成大業,必有所犧牲。可是……”她幽幽道,“蒼生不仁——何以令我為刍狗!”

忽然,手招之,楊戬那柄三尖兩刃刀現于楊蟬手中,氣氛再起變化,圍者紛紛退後,但避退不及者、連方才發言者皆遭那無形氣浪所襲,瞬間爆體而亡。

“這便是無恥之人該當的下場!”

她留下這句話,便同楊戬屍體與那白犬,一齊從衆人眼前消失!

……

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午夜,華山地震。

其災之慘,其害之廣,世所罕見。

或許這是一個開端,預示了大明正向末路一往無前。

不過,在遠離塵世的山中,天下大事也不及手中一盞茶盅。

玉泉山,金霞洞。

玉鼎真人握着茶盞,茶水已涼,卻仍捂在掌中,似要用掌心将之捂熱了、捂燙了……

洞府外傳來犬吠,他一個激靈,急忙将那茶盅放下,沖向門口張望——只見一人來,肩負一條麻繩,背後拖着一口棺材。

“啊……”玉鼎真人大驚失色,呆怔當場。

“戬兒……戬兒呢……”他哆哆嗦嗦問,似是問楊蟬,眼睛卻不自覺地掃向了她身後的棺材。

楊蟬神色冷冽,松開所負麻繩。此情此景,一目了然,無需多言。

玉鼎真人一個踉跄,頹然癱坐一旁。

“你看好二哥肉身,”甫一見面,她發話如下令,“我去趟地府。”

話一落,人又不見了。

玉鼎真人來不及阻止,桌沿一盞涼茶沒有擱好,摔了個粉碎。

奈河岸前,楊蟬停步。

一條黃泉路,河上架有橋一座,橋頭倚着一名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橋的那端隐入蒙蒙霧氣中,看不見盡頭。時有二三幽魂從她身邊經過,從橋上通行,那黑影搖起手中一枚小鐘,每逢一魂穿過,那鐘便響一聲。

“來喲,來喲……此生已盡不見情,彼世前塵皆散去;奈何橋頭空待客,緣來緣止莫輕許……”

“緣來緣止莫輕許……”她默念這句,道一聲,“既許誓言,便不相負。緣為何物?我只信事在人為!”

恰好停在那黑影跟前,後者近在咫尺,黑漆漆的鬥篷下遮覆的,是一具森森白骨——世人喚她作孟婆。

鐘聲戛然而止。

“楊蟬……你不該來喲……你不該來喲……”孟婆嘆息,是個老婦的尖細嗓音,“這橋,你過不去……過不去……”

“為何過不去?”

她蹙眉,再前一步,踏上橋面——倏然移形換影,不覺竟又身處橋前三丈遠。

“恩?地府的戲法!”她喝一聲,運起功法再襲向橋,突然被叫住。

“楊蟬!住手!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她身後,又是那一對黑白無常。

孟婆倚在橋頭,依舊喋喋不休:“五弊三缺之人,你不該來喲,即便來了,你也過不去……”

“我是過不去,”她略一思索,收起勢頭,負手而立,“那就勞煩兩位過橋通報則個。”

白無常問道:“通報……內容?”

楊蟬神色一沉:“內容便是:還望十殿閻王将我二哥魂魄雙手奉還于我。”

“這絕無可能!”他倆雙雙道。

“那麽,”負在背後的手暗中再凝掌氣,她向他倆逼視道,“也就無怪我将這地府的大門搗個天翻地覆……”

一場混戰在所難免,她确不将那一對冥吏放在眼中,卻突感一股悍然之氣不知何時由那橋上直逼她而來!

“地府尚有高人。”她身形不動,一反手,掌風與之相迎正對,轟然一聲,掀起滿地沙塵,轉瞬之後,又是塵埃落定。

“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她別過身,見一虬髯大漢肅然而立,心中已有幾分明白。

“在下鐘馗!”大漢抱拳道,“方才獻醜了。不過,你也未盡全力。”

“我若盡全力,管你鬼王冥王,統統歸西。”

那漢子卻不怒反笑:“哈哈,楊家三女風骨果然如傳聞所言。”

“我來此不是為了開個玩笑,”楊蟬道,“天下死者盡歸冥屬,我二哥若已過了橋,煩請鬼王将他送回于我。”

鐘馗聞之,面有難色:“不是我不肯,而是你二哥他……的确未曾來過。”

“未曾來過?!”

她細細端詳那漢子的神色,不像有假。聽說此人為人爽朗,也不是扯謊之輩。

鐘馗嘆息道:“天下死者确盡歸冥屬,但那是凡人……而你二哥,曾受天庭冊封,承天之命,便歸天屬,又怎可能會下這幽泉地府呢?”

“既承天命,便是天意屬之人……”楊蟬不覺撫于心口,“如今天命歸我,可有令他還陽之法?”

“你才說你信事在人為,卻又信起天命來了?”鐘馗道,“我可聽說,前任承受龍火者不久前才被你二哥擊得魂飛魄散,天命……什麽是天命啊,不過是莽莽三界加諸于你身的一枚枷鎖,那枷鎖填不了宿主的私欲,又怎會助你心想事成呢?”

“那……我要到何處尋他?”

“恐怕你是尋不得……其實,早在他被封神之前,地府便已沒有你楊家之人的名姓。或許當年為了醫治你,他花了些許手段,而那手段,正是等他身死之時,便會魂魄散盡……”

“啊……”她輕呼一聲,忽然想起那段記憶:二哥所說的代價,原來竟是在這裏……

鐘馗感慨道:“其實我與你二哥楊戬,曾有一番交往。大家互為酒友,時有一聚。但是我發現,他常有心事,而這個心事他埋了很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從不向他詢問,他也從不說,直到一天……”

他翻了翻衣袖,從中掏出一個信封來。

“……一天,他交我這信封,說遲早有一日,他三妹會前來地府,到時,勞我将之轉交于你。”

信封遞上前,楊蟬卻退了一步。

“信裏……寫了什麽?”她問。

鐘馗蹙眉道:“好友托我轉交之物,我怎可能私閱呢?來,接着。”

那信封,又遞上了。

她忽然,覺得四肢猶如千鈞重負,那個信封,她不敢接,不想接,可又不得不接。

終于,她還是遲疑着将那信封接了過去。

信上六個大字:吾妹楊蟬親啓。

确是楊戬的筆跡。

這信封沉甸甸,裏面裝的,不像是一封信。她将之拆開,輕輕地從中倒出一物,落于她的掌心裏。

……

“二哥……阿蟬知錯了……阿蟬知錯了……”

……

一聲聲道歉,忽然之間,又閃過耳畔,與之同時而起的是萬裏浮漂,兩岸生者啼哭,不絕于耳……

上好的白玉料子,系着紅繩……落在她掌中的,正是那枚從小佩戴,卻又遺落西海的白玉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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