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50 章 風林火山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她雙耳聽得四方聲響,數路人馬将這華山團團圍住卻不敢近前,只是按兵不動。

沉寂于寒冬中的華山,原來除了紛飛的大雪,也會迎來別樣的熱鬧。那一個個,懷的是什麽心思;肅殺的氣氛,是在場諸位心境的寫照。

就在這華山,他們要等某個人,等着時機一到,這個人會替他們取出一樣東西,而那個東西,是那麽一件道具:能支配萬物、能令乾坤倒置、能令人掙脫天地法則的束縛……

崇尚自由,是所有人的本願。無論是地上的人,還是天上的人。

是——人。都是人罷了。

她甚至想象得出,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那離散的幾百幾千幾萬個黑點兒,每一個黑點便是一個人,雖則面目不清,但那一雙雙眼睛虎視眈眈,精亮精亮地,卻是清晰得如同真實。

她是目盲,那也僅僅是目盲罷了。

而這世上諸人,又有幾人是不僅僅目盲的?

……

“阿蟬,我要與你說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很長,你也必須記住。”

“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混沌被開辟之後不久,世間生靈各自而生之時,其中一個生靈,獲得了一點機緣。”

“那個生靈原本是什麽,或許連他自己都忘了。是人麽?是獸麽?還是草木山花其他精怪……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獲得的東西……”

“那個東西,是天地初始的一點燭火,誰若銜得,誰便能成就大道。而他,得到了燭火,于是,也成就了大道。”

“然後,蒼生便将他稱為——燭龍。”

……

何謂龍。

人人皆言世間有龍。

或是水中泥鳅得道;或是山中巨蟒飛升;或是能呼雲喚雨;或是能飛天遁地……

但凡不可亵渎的似是而非之物,皆可為龍。人,一時将龍歸為聖物,一時将龍歸為獸族,到頭來,就連自己也分不清,那久遠前的圖騰到底是描畫了心底裏何種的敬畏。

——所以,何謂龍。

在場之人無不思考過這個問題。這是個困擾了他們許久的問題,但就在不久的将來,或許答案終于可以揭開……

他們不約而同地浮想聯翩,又忍不住咽了下唾沫。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與蒼生大業相關的宏圖大願,他們都為将到來的願景而激動不已。

快成了……快成了!

他們神情寫滿了內心所想,此時的靜待,只為即将到來的一個契機罷了。

華山下的村落裏,最近總發生怪事。不是東邊的井水一夕間幹涸,便是西邊的井水一瞬間滿溢。冬日裏,狐走蛙鳴,貓狗不寧,老鼠和黃皮子結伴遷移,人人引以為怪,卻都不以為意。

在場之人都明白,這是地脈大變的前兆,不是人禍,是天災。然而他們,只是在等。将那土地深處的震顫置之不理,凡人百姓将因災變而死多少人,又與他們何幹?

近了……近了……

他們面上反而喜悅,震顫預示的災變,對他們而言,是另辟天地的甘泉!

就在這時,有人正踏着這地動而來,打斷了他們的暢想。

第一個人認出了他,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其中一個終于忍不住出聲,叫了一個名字。

“是……楊戬!”

猶如繃斷琴弦,因戒備而生的平靜終被打破,一聲又一聲躁動于這山腳紛雜而起,接着便又沒入這覆蓋大地的皚皚白雪中。

此時此刻,這是個忌諱的名姓。

楊戬,不是他們要等之人。楊戬,是個會阻礙他們之人。

這個認知令他們大驚失色,但當面面相觑,他們似乎又莫名升起了些許安慰——或許在場任何一人都不是楊戬的對手,但是,他們有那麽多人……

楊戬身後,緊跟一條白色細犬,它吠了一聲,打斷了諸人剛膨脹起的自信。

他們突然又想起,曾幾何時,這三界唯有楊戬能擔得起戰神之稱——螞蟻要撼動的,不是一只甲蟲,而是一頭巨象!

衆人冷汗津津,緊握手中兵刃,交戰一觸即發——可誰也不想先動分毫,就怕哪一個微小的動作,便先行敗了!

就在這一刻,紛飛的大雪如同凝滞。透過蒙蒙的雪霧,那愈走愈近的身影愈發清晰,然而那面目底下的情緒,卻也愈發地不真切。

無人相問,因為人盡皆知,楊戬,是為他三妹而來。

他三妹,楊蟬。

楊戬一步步走近,衆人一步步後退,他們後背是山,山中關着一個古老的禁忌,唯有楊蟬才能将它取出,唯有楊蟬,才是那一物最适合栖身的傀儡。

“這三界,誰也不能視我楊家之人為傀儡。”

楊戬一言不發,但那身姿與步伐,偏就如正說着這一句!

然後,他近在眼前了。但他并未停下,就在這一雙雙充滿敵意與戒備的目光中,他昂首,與他們擦肩而過。

直視前方,他連看也不向旁處多看一眼。

許是被他的态度激怒,這其中,總有自尊心深重之人,終于一洩方才忐忑。

“楊戬!你……”

話未落,楊戬站定,留給在場之人一個背影。

“出來。”

他的話不輕不重,但誰都聽得見。他們紛紛看向那個出聲的人,後者眼神退縮,片刻之後,還是掙紮着出列,猶猶豫豫地向楊戬道:“我……”

“不是你,”楊戬道,“是……他!”

長兵一擊杵地,華山景貌微變。

就在眼前,白色的雪被之下,出現了一角綠色,而身藏于其中人的無所遁形,只得走了出來。

葉迦南,帶着半身妖氣,原來他已藏在此處多時,等的就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他背上負着一只匣子,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匣子,但是越普通的東西,越易暗藏殺機。

“楊戬,你來晚了,”葉迦南陰沉着臉道,“混沌大陣已成,楊蟬再無法脫出華山,你此時才來,誰也救不了……”

“是嗎?”

輕飄飄兩個字,便如否定了葉迦南九百年的努力。

“你為誰而身藏此處,為誰修改華山法陣,我都心中有數,”楊戬向他逼近一步,“迦南,你走得太遠了,不過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選的……”

“你……什麽意思?”

楊戬指向他道:“是誰教導你,是誰命令你,是誰将你安插在我身邊,是誰讓你到華山排布陣法……那個人,就背在你的身後,不是嗎?”

……

“燭龍,睜眼為明,閉眼為晦,于是世間便有了白晝與夜晚;其呼氣為夏,吸氣為冬,于是世間便有了四季交替……他之存在,關乎天下運作,由此受到蒼生敬畏,也由此,漸漸地,他察覺到,自身是何等的偉大……”

“一個人,會因自己的成就而自滿;那麽這位天地間唯一的神祗,也會因自身的膨脹,而不再安于職守。當有那麽一份力量在,當萬物的命運皆掌握在其手中,他忽然覺得無趣了,他,想要探索更多的東西,拓取更廣闊的天地……”

“然而,最後他發現,天地廣闊,無窮無盡。這世間造化,他,不過也是造化之一。賜他大道,是他口中所銜燭火;燭火用意,不過化虛為實,而這實體,是誰都可以。”

“幽幽龍火,才是道化本源。燭龍,因燭火而生,也會因燭火熄滅而湮滅于塵埃。他不想受制于其,他更不願舍棄那大道,這便是萬物皆有的私心。”

“所以,他害怕了。他不再理會曾經的宏圖,只是用他所有的力量,盡力守着那一點燭火。天下紛争就此而起,因為,那些凡人,也知曉了與他所知同樣的內容。”

“即便知曉燭火人人皆可得,但人人都欲成為那燭龍,因為人人……都想成為天地間那唯一的神祗,這便是萬物的貪欲。”

……

葉迦南背着一個匣子,木制的。什麽木,看不出。造型古樸,談不上典雅,僅僅是普通。漆如嶄新,保存得很好的樣子。

就是這樣一個匣子,葉迦南在被楊戬指向那刻退了一步,護住匣子。不知他在慌亂些什麽,對這匣子萬般小心。

“好友久違了,算來已有數千年未見。如今,你未變,我未變,變的是世事人心與那場賭約……”

楊戬向迦南言語,可言語間,卻并不是在于迦南對話。

他繼續道:“你曾說我必定會輸,但我亦說過,不到最後,焉知勝負!”

靜了片刻,正當在場之人皆不明所以,此時突然,平地裏響起一陣大笑……

“哈……楊戬,你太自傲了!”那聲音道,“你的自傲令你來赴這場賭,可惜所賭的,是你三妹!數千年前,楊蟬就應死了,是你,為她續到今日,一切也該到頭了……”

那聲音,辨不明雌雄,不是從在場任何一人口中而出,倒像是無端端自空中飄落的。

楊戬嘆道:“只我一人之力,辦不到。若非你當年相助,阿蟬不會有今日。我謝你恩情,所以多年來,我對你之動向并不多加幹涉。我知曉你要什麽:自上古時被毀去軀殼,你便暗自潛藏,求的,便是養出下一位銜燭之人,賜其燭龍之名,再将之奪舍……你缺的,是一個活生生的軀體!這麽多年,你也依附了不少人,截教數人,以及現在……這個葉迦南。”

葉迦南辯解道:“我并未被主人附身,我的神志十分清醒。”

楊戬不理他,徑自道:“……我不幹涉你,卻并不代表我會順你的意。你明知我必定會前來阻止,卻還是親自來此查探……你,也是自傲,因自傲而來赴約,你相信你必贏,正如我也相信,我不會輸。”

空中又傳來大笑:“好,你有自信,可我不信,你還有何回天之法!”

此時,只見華山地貌再變,數道金輝浮于雪上,一個偌大的陣法被排布已久,就等今日昭然若揭。

“即便是神,也有力所不逮的一日。楊戬,這陣法正為你兄妹而作,恰好克制你二人功體,就看今日,鹿死誰手……”

“哈,鹿死誰手……嗎?”楊戬仰首,笑道,“那就看三界與我三妹相比,哪個更重。我曾以為,這是個無法選擇的難題,但如今,我發現原來作下一個選擇也并不是太難。”

地上,陣法爍爍;天邊,金鼓大作。是四大天王親率天兵十萬,前來問責。

“楊戬,你私改華山陣法,意欲徇私釋放親妹——該當何罪!”

楊戬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戬既已三界不容,又何必托詞廢言。你們盡可上前,但今日,你們所欲之物,戬必寸步不讓!”

銀刃一閃,指向在場諸人——站在此處的,既是天界的戰神,也是人間一名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方才那聲音又道:“既已入局,你之餘力,只剩五成。或許三界不能對付當年的楊戬,但對付一個五成功力的你,綽綽有餘,所以,你又何必硬撐呢?”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如得號令,殺意緊逼而來。突然之間,螞蟻有了錯覺,那一頭巨象,似乎也并不是如想象中那般的龐然大物。

他們上前,正是信了自己的錯覺,然而銀芒劃過,身靠最近之人立時血濺三丈,将那白白的雪,染成了朱紅。

于是,他們又不敢上前了。只是不敢上前,而并非退縮。他們可以等,等着巨象疲憊,他們再一擁而上。

“楊戬,你是戰功赫赫,可你擋擋得住吾等一時,擋得住普天下之人的私欲嗎?三界垂涎龍息已久,只要楊蟬存活于世一日,紛争就無法止歇!就如當年……”

“當年,你也是如此麽?”楊戬道,“明明有這前車之鑒,可是不只你,為什麽所有人,都如飛蛾般,想要撲入這火中……”

那聲音嘆道:“正如帝王之位,高位人人都想得到,一旦得到了,又有幾人能守住呢……”

“那麽在場之人,包括你,就肯定可以守住這燭火麽?!”

耳畔再起波瀾,又聽一聲高喝:“梅山太尉康安裕率衆兄弟前來,聽從真君差遣!”

于是這一邊,也是金鼓大作,殺聲四起。

楊戬颔首:“好,衆兄弟聽令,只消一刻,替我擋住天兵。其餘之人,我自會處理。”

兩股厮殺于雲端相撞,只聞頭頂兵戈交接,戰火肆虐,卻不見其人。

那聲音怒喝:“你太自傲了!”

“我倆彼此彼此,否則,你也不會現身于此,”楊戬道,“當年誤信你,也不得不信。舍妹危在旦夕,我拆解她之心髒,借助龍息寄宿,養于昆侖地脈,換來救她一命。我此生,從未後悔過這件事……所以,對她犯下的所有罪責,戬,也并一力承擔!”

語甫落,其邁前一步,正是步罡踏鬥!此時腳下陣法再變,卻見金光頓斂,銀芒四溢,一瞬間,便将那金光吞噬殆盡了!

“這……這陣法!”葉迦南大驚失色,退了幾步,回首浩瀚銀芒融入雪中,分不清彼此,也辨不明界限。

“你之陣法,排布九百年,”楊戬道,“而吾請君入甕,又何止等了一個九百年。”

“楊戬你!難道……”

楊戬平靜道:“華山之大,不過方寸之間……而天下之大,海無涯、地無邊!”

這一能吞天下山河的大陣,就在所有人的鼻子底下悄然而生。沒有人知道,這是如何排布的,又排布了多少年。

“迦南,多謝你,”楊戬道,“吾之陣法,總是缺一味,等的,便是由你補全。”

“你……算計我!”

“天下之人,誰與誰不是算計。”

“那楊蟬目盲,也是你的謀劃?!”

“目盲?在汝等眼中,阿蟬被封神識,是目盲,”楊戬笑道,“然而汝等不知,其通地脈,在座之人一舉一動,她才最看得清楚明白!”

“這……你……”葉迦南有了動搖,“這一切,是什麽時候……”

“只要人活得久,有的是時間,何愁什麽事做不成。正如我與你常言:世上無難事,人心自不堅……”

……

“那麽,後來呢?龍火如何了?燭龍如何了?”她忍不住問道。

“三界未改,燭火未熄,”楊戬卻道,“能得燭火,便是燭龍。那是能擔得起三界命運的人,這與是否偉大無關,而是事關責任……”

最後他問她:“阿蟬,這個責任,換做你,你擔得起麽?”

“我……我不知道……”

“前一者,便因擔不起這大任而被燭火舍棄。蒼生萬物皆可為龍,可是,世間并無亘古不滅之物。燭火會熄,也會舍棄龍體,那下一個承大道者,誰知道又能銜多久呢……”

“……”

“阿蟬……你做的事,我不怪你……”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我不怪你,因為你不明白,你沒有心。但總有一天,你會被治愈,到那時,二哥要你活着立足于三界;要你能自在行走于天下;還要那天下蒼生,誰也不敢說你半句不是——但二哥不想看到,你會成一個承受不了重任的瘋子!”

他伸手,一顆心髒便從她體內分離而出,在他手中顫動不止,接着隐匿而去。

“或許,你拾回這一物的時間還是太早,所以這一物,我仍繼續替你保存,待你知道方才問題的答案,自會還你……”

然後,他把手覆在她額頭:“然後,你忘了罷……将這一切統統忘了罷!桃山之變、西海災禍、以及……唉……那些,在你将來的一段路程中,都與你無關。”

他抽出了她的記憶。

“為兄會給你留白足夠的時間,令你思考你存在的價值……那麽接下來,你的路,由你自己來選吧……”

她睜眼,前塵一片茫然,只記得自己身在西海,面對她二哥。

“桃山呢?”她問。

“世間再無桃山。”楊戬答。

“娘親呢?”

“娘親……本就早已不在了。”

“那我們便回去吧。”

“阿蟬。”

“什麽?”

“你今日,又殺人了。”

“是麽?我不記得了……”

……

呵呵呵呵……她不記得了,她竟不記得了!

鐵鏈铮铮,華山深處,目盲的楊蟬因那劇烈的疼痛倒頭如蒜,血已覆面,她不自知,恨不能削去頭顱,一解那滔天般的痛楚……

——啊,但那痛楚,果然真源于腦中麽?

她想起了,她一家滅門那一日,恨意滾滾而下!

原來是這恨!是這被封禁于記憶深處的恨,叫嚣着妄圖破關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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