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37 章 插曲

劉向不是本地人,但他也說不清自己原來家在哪裏,只說從記憶開始便四處為家,跟着父母走了很遠的路,途中遇到一夥山匪之流,父親不見了。如今終于在這華山腳下得以找到一方住所好喘口氣,母親卻因連日奔波,病倒了。

“娘說,父親去找糧食了。可是我們怎麽等他都不回來……”他說。

這荒山野嶺的哪兒來的糧食,聽也知道是他娘編了瞎話騙他的。在場二人均沒有說破,尋思着這一家的父親或許為了保護妻兒,恐怕已經死了。

從他口中推斷,他母親咳嗽,且咳了很久也不見轉好,日漸消瘦,最後只得躺在床上。最近一日,甚至有咯血症狀,劉向着急,自己上山采藥來。可他尚且年幼,也分不清什麽是草藥,看見什麽就摘什麽,一簍子的草木,半數是野菜,偶有一兩種還是致命的毒草。

“你……真心想救你母親,就應當去找大夫……”楊蟬道,“不過,這病治不好。我勸你,還是離你母親遠些,免得自己也病倒了。”

“不……我不!”劉向着急道,“他們……都這麽說!你們都是壞人!”

“壞人……呵!”楊蟬冷笑道,“你才多大,識得什麽是壞什麽是好?讓你遠離就遠離,你不聽,也會跟你娘一樣躺在床上,到時候一塊餓死!”

劉向執拗地大聲道:“我會去學醫術,我會治好娘的!”

“你跟誰學,讓誰教?山下的正經郎中收徒弟是要收銀子的,你有銀子麽?看你這樣子,怕是連請大夫看一眼的銀子都沒有,又談何來學什麽醫術!”楊蟬沉吟片刻,喃喃道,“就算你學了醫術又有何用,還不是連自己都救不了!”

老李坐在不遠處抱着葫蘆灌酒喝,一派坐定冷眼旁觀的勢頭。

“這裏不是陰曹地府,你怎麽來就怎麽走。不過我們幫不了你,這裏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走吧。”

楊蟬一語落定,地鳴再起,洞中騰起一股勁風,将那孩子送了出去。

良久,老李才開口道:“你何必這樣呢……對方只是個小孩子,又不礙着你什麽,讓他坐會說說話,也好排遣排遣你自己的無聊啊……”

“你不奇怪麽?”楊蟬閉目養神,向老李發問,“三百多年間,我未見一人能找到此處。以前,是因為這裏地勢得天獨厚,山中自有密林峭壁排布,尋常人摸不到門路;後來,我被關押,這周圍都設了各類陣法,就為了防止我逃出華山。如今一個四歲的孩子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呵,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恩……為什麽?”老李不解。

楊蟬閉口不談。想到當年龍延提示她之事,那個高人,以及不僅僅是那高人一位——還有,“他們”!

這老頭,會是“他們”中的一員麽!

“罷了,老李,說故事吧,說關于你的真正的故事,”楊蟬道,“笑容我是沒有,但是故事,我也有。你說一個你的,我也說一個我的,非常公平。你看如何?”

老李又擡起食指揚了揚:“啧啧啧,我對別人的故事沒有興趣,但你很想知道我的故事。所以這算不得公平。”

“呵……如你所言,不過是排遣無聊,你不講便罷,我也不是那麽有興趣聽一個凡人死個好幾次。”楊蟬道。

“你不用激我,其實要我講故事,也容易,”老頭提議道,“不如這樣吧,我們來打個賭。橫豎是消遣,打賭比單純講故事可有趣的多。”

“怎麽賭?”

“就賭……”老頭捋了捋胡須,笑眯眯道,“你能不能救那孩子的母親!”

“恩?”楊蟬狐疑道,“你賭這個作什麽!”

“要不要賭,随你咯,”老頭拍開酒葫蘆又是猛灌一大口,“嗝……若你賭輸了,你就講個故事;若我輸了,我就講個故事。這才叫公平。”

“……”

“怎麽樣?要不要賭?”

“……”

“難道你不敢賭?”老頭向她端詳道,“真奇怪,從剛才開始,你看那孩子的眼神就很不對勁……難道說,那個孩子是有什麽特殊之處?”

“哪裏,你想多了,”楊蟬立刻否認道,“誰說不敢賭,我因這殘軀也曾修習醫術想治好自己……罷了,你拿紙筆來,我告訴你一帖藥方,你去給那童子,不日,他母親便能痊愈。”

如此這般,還需靜待佳音。畢竟不是仙丹,不會一帖見效。狐貍們偶從山下帶回些消息,因為連年的戰亂,來華山下避禍的百姓越聚越多。人多了,不是好事。

聽說,山下起了瘟疫,是那些從遠方而來的流民帶來的。又聽說,劉向的母親,病好了。

“我贏了,你欠我一個故事。”她向那老頭道。

老頭背着她揮揮手:“我的故事可長,你當真要聽?”

“廢言不用多講,就說你如何修道,又有何德何能,到這華山來看守我。”

“哦……那可就十分複雜了,”老頭轉過身來笑道,“我并不是修道之人。”

“哼,看得出來。”

“我也不是聖人,無德無能,”他嬉皮笑臉道,“我有一世,還是個山匪。”

“哦?”

“交了一幫狐朋狗友,幹殺人越貨的勾當,剝下他們的衣服,将屍體丢下山崖……你看,我是不是罪大惡極?”

“的确夠嗆。”

“可是呢,我運氣好。有一天,我救了一位路過的修者,”他回憶道,“那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在那位修者眼中,我是功德一件,能抵得上往昔所有的過失,并且指點我幾個法門。他說我有慧根,到了來世也要記住他的教誨,多做善事,不再行惡,我聽了。從此我金盆洗手,打算做一個好人……”

“哪兒能那麽簡單……”

“是啊,哪兒有那麽簡單,”老李吞了一口酒,繼續道,“洗心革面、浪子回頭——世人最愛這樣的戲碼。因為是惡徒,所以世人不敢苛求,做了那麽點兒好事,世人自當感恩于懷。可是好事做久了,那便是好人,世人最愛苛求的,也是好人。到那時,無論再做多少更好的好事,也不會入世人的眼睛。”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猜,後來我怎麽了?”

“怎麽了?”楊蟬問。

“我救了一些人,也救不了一些人。最後,那些我救不了的人,他們的家屬找上門來質問,接着把我綁起來,關進草廬,一把火後,我死了。”

“……”

“結果,我沒有死在我所殺之人的親友手中,世間之事就是那麽奇怪。可我一點也不怨恨他們,因為世人之惡,惡不在一人;人心之惡,惡不在一世。就是有那麽一刻而已,一群人,同時做了錯的事罷了。而人,誰能無錯呢?”

恰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走近了。

“誰!”楊蟬警覺,望向洞口。一個跟她一般小的身影出現在她眼前。

“神醫……”只見劉向怯生生地倚在洞口,向她打招呼,“是我……”

“神醫?”楊蟬一聽,向老李瞥去。老李翻了個身,當沒看見。

“那位爺爺說,是你寫的藥方,讓我要謝也謝你……”那孩子往懷中掏去,“我娘說,不好欠別人的,就把這個當診金……”

他掏了半天,掏出個銅制的平安鎖,應是他家最值錢的一樣東西了。

楊蟬冷哼:“拿回去吧!凡俗之物我不收!”

“這……”小童有些為難。

“拿回去吧!”老李附和,“又不是金子做的,換不了幾個錢,還不如你自己收好了。”

“那……”小童有些為難。

“什麽這那的,你想說什麽,快說!”

“其實,隔壁的奶奶也生病了……”劉向猶猶豫豫地說,“本來,我想請神醫去看看……”

“我是在坐牢,哪裏能随便出去的!救你娘是我高興,不要得寸進尺了!”

她臉一板,又一副戾氣逼人的模樣,劉向受了一吓唬,再摔一個屁股墩。

“滾!”她喝道,“我能醫人,也能吃人!下了山也莫與別人說見過我,否則邊上那老頭就去擰下你的腦袋!”

劉向一驚,哭着連滾帶爬地出了洞去。

老李有些不滿:“你何必對他這麽兇狠呢?他只是個孩子……”

“誰沒當過孩子,”楊蟬道,“是孩子就該當受不得委屈?那他日後長大,碰到一些人一些事,又該如何自處?”

“他才四歲,而且又這般懂事,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孩子……”

“我四歲那年,也的确未曾活得像他這般狼狽,”楊蟬承認,但轉而道,“可是這世上甫一出生便活得狼狽的孩子哪止一個,日後生活的坎坷,又哪裏止我這三言兩語。這一點都受不了,往後,他打算怎麽辦?”

“是呀是呀,你有你的大道理,是不是救人,也是你的自由……只是你不該對一個孩子兇惡相向,我敢打賭,你日後一定會後悔……”

“我後悔什麽?”楊蟬神色一凜,“我應了他,才會後悔。”

“我不信,”老李一骨碌爬起來,“不如,我們再賭一次,就賭你今日對他之言,日後會不會後悔……”

“我拒絕,”楊蟬斷然道,“楊某生平每言每行,做了就絕不後悔!”

她是從未後悔過,也不知後悔是個什麽滋味。只是對于劉向,她不能再多接觸。他是凡人,那便世世都是凡人,不似她這般活了許久的怪物。人不能與怪物深交過久,否則便會命運難測。

狐貍們還是會帶些山下的消息上來,無非是誰死了誰又活。山下的流民越聚越多,瘟疫也愈加嚴重。

一月後,她聽說山下出現了紛争。那些本就住在山腳的村民因為由外傳來的瘟疫而與那些流民起了争執。一開始,是很小的事:村裏的小女孩與流民的小男孩玩耍了一天——可當夜她卻發起高燒,三日後就病死了。

這件事很快被傳開,起因可小可大,但點燃的則是長久以來的矛盾。山下那些原來的村民由此沸騰起來,正在宗祠商讨,要将流民轟出本地——否則,就将那男孩找出燒死。

那個男孩,姓劉。

老李從山外溜達回來,葫蘆裏空空如也,一滴酒都沒有。如今戰亂,這周遭的人連飯都吃不飽,哪裏還能釀酒喝。

“一日無酒,寝食難安,不知這連年的戰亂何時畫上個句號,”他說,“沒有安定,就沒有溫飽;沒有溫飽,談何道德。這樣下去,人心遲早敗壞,作孽啊……”

他說起在流民中所見的景象,人人自危,每天都有人死去。這瘟疫來勢極快,短則三五天,長則一個月,人便會死。病則生貧,貧則生怨,那些染了病又能痊愈的人,第一個遭到其他人的排斥。

“早知如此,我不該與你打賭,”楊蟬發話道,“當初,就該讓劉向的母親病死,也就不會再有什麽禍端!”

“恩?你這什麽話?發生了什麽?”老李不解。

楊蟬說了一番,最後道:“只因他母親痊愈,他又未曾染病,流民中在傳言:他們母子二人,難保不是散播瘟疫的瘟神。”

只因為他們未曾患病,只因為他們過得比周遭稍微好一些,所以活該被人妒忌。流民如是,村民亦如是,人在災難中如此渺小,心胸也同樣渺小得理所當然。

“你在後悔嗎?”老李問她,“早知如此,你就該救治那男孩的鄰居!瘟疫有了良方,所有人得了就治,豈不是很好……”

“你懂什麽!山下的疫症其實分有好幾種,劉向的母親是其一,他隔壁的老太太是其二,還有其三其四……每一種所需藥方各不同,我哪裏可能每個人都診治一番!”

“那便每個人都診治一遍,有何不可。你是在此地将功補過,又不是在閉門造車?”

“我不是神佛,只是個坐牢的。天庭在這山周設了陣法,就是為了不讓我過于幹涉人間之事!你想過麽?我是救得了他們一時,可天命難以幹涉,最後他們還是得死……”

她一頓,想到她竟救了劉向的母親。如此一言,若是天命,那孩子的母親也還是得死。

“你很記挂那孩子。”老李再一次提到這點。一雙豆子眼透着狡黠。

“沒有……”楊蟬轉開話題,“只是我也養過一個孩子,有些感慨。”

她道:“現在他長大了,倒是挂念我,每年都會來看看……明年桃花開時,若你未走,或許就能見到他了。”

“哦……”老頭道,“老朽也養過孩子,知道養孩子的不易。那麽點兒大的樣子近在眼前,然後,突然就長大了,再接着,孫子就有了,然後孫子生了兒子……”

她揶揄他:“你竟還能活着看到孫子生兒子,看來你的某一世,也并非那麽短命嘛!”

“哪裏……十八歲時生子、三十九歲生孫,五十四歲抱曾孫,六十歲殁……凡間這樣的人多得是,一點不稀奇。”

“是嗎?那你這尋常人看着子孫滿堂,有什麽不一般的感悟嗎?”

“感悟?呵呵,”老頭苦笑,“你以為血緣之親為何?當你有了兒子,你抱起你兒子,那一瞬間,是血緣至親的感悟;當你有了孫子,當他出現在你眼前時,他也仍是;但當曾孫、玄孫立在你眼前,那不是至親,只是血緣。當一個人活得很久,最初那層親密的關系一旦消失,那麽子孫滿堂也不過如是。親情不止血緣,但凡人,更看重的是血脈的承續。”

他頓了頓,再繼續道:“老朽曾回去過某一世所在之處,那裏已經成為了一個村落,整個村子的人都是老朽的子孫……老朽曉得那是自己的子孫,可毫無喜悅,因為他們沒有一個認識老朽,老朽也對他們一個都不認識。老朽看到宗祠中挂着自己曾經的畫像,那畫像跟老朽當年一點都不像,但就在那時,老朽突然明白,即便毫無親情、也毫無喜悅,老朽還是會欣慰。欣慰的是,原來在這世上,至少還有人願意記得老朽。而這些人,是老朽的子孫。”

“所以,人在這世上,至親也好,血緣也罷,最終的目的,不過是希望日後有一天故去,還會有源源不斷的人記得你。凡人衆多,可凡人的目标都一樣。所以這衆多的凡人,每一個,都是孤獨的。”

他最後結論道:“孤獨……如我,如你。”

然後,這一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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