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是個聒噪的人,平日裏除了喝酒睡覺,一張嘴皮子喋喋不休,說着說着就能唱起來。
“我老家在贛南,家中一處房産一畝田,一妻一妾好不自在,誰知那禍從天降,官兵來抓我,參軍守家國,對付那安祿山……”
“停!”楊蟬打斷道,“你上回說你生于至德年間,那時安祿山都死了,還要你對付個什麽?”
老頭狐疑道:“咦?我上回是那麽說?”
“你上上回說你跟随冉闵将軍東征西伐屠胡人,上上上回又是眼見曹植七步成詩保性命……說來說去都沒個準兒,你到底是哪年生人?”
“哦……”老頭嚴肅認真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明白了,老朽明白了!這回說的是一輩子,上回說的是另一輩子,上上回那是說的又一輩子……每回說得都不同,可不是每回都是不同的一世麽?”
楊蟬不由好奇道:“那你到底投了幾世?怎的每世都沒個好死,現在又被天庭支使來當獄卒?你到底是何方的神聖,竟能倒黴到這般地步?”
“倒黴?這該怎麽說,恩……”老頭嘬了口酒,這才慢慢悠悠地道,“所謂福兮禍所依,誰又能沒個一時坎坷?我不過是比尋常人多一點……嗝兒……死的次數多了那麽一點嘛,這不算什麽……不算什麽。”
“那在你看來,什麽事才能算得上‘什麽’呢?”
“恩,這個問題問得好,”老頭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也不知什麽就算‘什麽’。”
楊蟬不悅:“你敷衍我!”
“非也非也……人生在世,太過計較一時得失者,是庸人;偶爾計較得失者,是俗人;從不計較得失者,是聖人……至于連得失計較為何都不知者嘛……”他一對豆子眼狡黠地往楊蟬處瞟了瞟,“如我,就成了看守你的人!”
楊蟬眯起雙眼:“那你既看守我,又可了解我是什麽樣的人!”
“怎的不了解,”老頭笑道,“你嘛,一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人,天庭的前要犯,今日的階下囚……只待華山十九年,因你而死者就過了千,在凡間你這樣的,早被拉去砍頭啦,如今只是坐大牢,天庭待你不薄呢……”
“一席話說得挺溜,”楊蟬颔首道,“與那些之前來華山的那些不同,你倒是不怕我。”
老頭選了塊石頭就地一躺:“為什麽要怕你?籠子裏的老虎,就算是凡人也不會怕……”
“那你就不怕我這老虎有朝一日從籠子裏出來,先拿你開刀?”
“那就等到了那一日,再來說法吧!”他閉上眼唱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嘛……來世間走那麽一場,有酒有詩就夠啦!”
聽這一番話,楊蟬沉默了片刻。
“……老李……”突然,她喚了一聲。
半晌,老頭反應過來:“咦,你叫我?”
“我看你這麽欣賞李太白,不如就随他的姓,也好遂你的願!”
老李改了姓,一點也不惱:“好得很好得很,李也是個好姓氏呀!随意叫,随意叫……”
說着就要打起盹兒來。
“老李,起來,”楊蟬又喚他,“你整日不是喝酒就是打盹兒。我在這裏跑不了,不用你看着;聖母之位也不是讓你做個純粹的獄卒。這山上有座西岳廟,廟內有座聖母殿。你既為新任‘聖母’,無論是不是長得符合民意,都還是要對其多加關照……老李,老李……”沒個回音,楊蟬音調拔高,“你再裝聾作啞,我就叫你孫!孫子的孫!”
老李翻了個身,屁股向着她,遠遠揮了揮手:“哎呀,着什麽急,那廟裏有個廟祝,日日看管着,哪裏需要老朽前去關照的……更何況近日那廟內根本無人前來,現在是戰亂,山下的人自應顧不暇,誰還上山來焚香求神……”
楊蟬靜了靜,忽然開口,向他打聽:“山下……近況如何?”
“你的狐貍沒與你說麽?”老李擡起身子扭過頭,詫異問道。
“說了,但說得不清不楚,”楊蟬無奈道,“畢竟只是畜牲。”
“山下來了好多人,都是附近城鎮裏的……現在是戰亂,人們為避禍都往山裏逃,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頭忽然好奇道,“奇怪,你一無心之人,怎的竟對這華山的變化如此關心呢?”
“我在這裏住了十九年,關了三百年,我從未在哪裏呆過那麽久……”楊蟬道,“若是你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哪怕仍沒有任何感情,還是會對這周圍的一草一木有所挂念……三百年了,我這裏人來人往,現在你來了,也不知你能留幾時呢?”
“你在感慨嗎?”老頭問她。
楊蟬反問:“你有曾在一個地方留那麽久嗎?”
“沒有,可我也有我的故事。”老頭語氣諱莫如深。
“那就說出你的故事,”楊蟬激他,“不過不要提安祿山。”
“那……”
“也不要提史思明,”楊蟬摸到了他的心思,打斷道,“盡是些民間流傳的演義,也不知從你口中出來的,到底是真是假。老李,做人要誠實,你說故事,就要說關于你的真正的故事,而不是附和着演義胡編亂造。”
老李一聽,半倚着直起身來,朝楊蟬懶洋洋道:“我說真話,有好處麽?”
“沒有。”楊蟬直截了當。
“那我幹嘛告訴你?”老頭一臉無賴,“你說做人要誠實,我還說做人要有好處呢。我的酒錢還都要我親自掙來,你給我什麽了非要我說真故事?”
“那你想要什麽?”
“趣味。”
“……趣味?”楊蟬若有所思,心情複雜地咀嚼這個詞。
自己每每說出的話,此時居然從另一個人口中而出。楊蟬幾成錯覺,那裏站着的不是一個老頭,而是一面自己的鏡子。
“當然了,做人就講究趣味,”那老頭毫無自覺地繼續說道,“比如說,你成天板着臉,也不笑一個,我悶得慌,就說不出故事。不如你笑一個,你笑一下我就講個故事,這條件如何?”
“笑一下倒不難,”楊蟬沉吟片刻,“只是你讓我笑我就笑,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你既要面子,那便沒有故事。我睡了。”
老頭作勢重新躺下,這洞裏再次凝起一股子沉悶的氣氛,無聊得緊。
“好,”楊蟬能屈能伸,這一點面子自不會看得太重,“不過是笑一下,那就讓你見識見識,我可不止會板張臉!”
她笑了一下。就在老頭的目光接觸到她面上一瞬,她極适時地将笑容斂了回去。
老頭一愣,随即評價道:“哎呀,笑得真難看。”
“……”
“不如你再笑一個,我看得心情好,自來給你講故事好麽?”
楊蟬咬着牙冷笑道:“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老頭自巋然不動:“來殺,來來,老朽端坐在此,不懼你半分!”
“你今日笑我虎落平陽,來日待我脫困我定一掌打死你。”
“那就等你脫了困再說。”
“你真當我拿你毫無辦法?!”
楊蟬話音剛落,內中暗提元功,驀然間,一陣低鳴由地底傳來,自下攀上石壁,震得滿洞琳琅兀自輕顫不已。老頭因這腳下的态勢吃了一驚,直起身來望向楊蟬。
“你以為區區華山,真能困得住我?!”四道鎖鏈鎖不住她的氣勢,楊蟬沉聲道,“二哥太天真了,我脫困,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罷了!”
“唉……你能歸你能,何必那麽沖動呢,”老頭跑向洞扣探頭探腦,“萬一這震動又引起了什麽災禍,不是又有人要遭殃了……”
楊蟬收起功勢辯駁道:“一點震動,山石都不會滾落一個,誰能遭什麽殃。”
恰逢洞外傳來一陣哭聲,老頭回頭瞄向楊蟬,後者閉了嘴。
哭聲漸近,這二人又對視片刻,老頭正要出外探尋探尋,那噪音就自溢了進來。
一個稚童,嚎啕大哭,邊哭邊用小手揩着腦門上的血跡。也不知是什麽本事,竟能摸到這裏來。他背上背着一個小藥簍,簍子裏盡裝了些野花野草。
“恩?這是怎麽回事?”
楊蟬雙目一瞪,自帶戾氣,眼中映着一洞熒石的幽光,可怖又滲人。
小童擡眼撞見這一幕,清醒了十分,立刻吓得不哭了。
老頭搖頭嘆息:“真是母老虎,你就不能稍微溫柔一點……”
“恩?!”
見她又要怒目相向,老頭收了聲。
“鬼……”這時,那小童回過神來,“我是不是死了!”
他得出了一個從他的角度來看十分合理的答案,接着越想越傷心,再次大哭起來。
“不許哭!”楊蟬喝道,“你吵得我頭疼,信不信我吃了你!”
那孩子連忙閉上嘴,兀自壓抑,但兩條黃龍止不住,還是拖了個老長。
靜了片刻,楊蟬終于忍不下去,将視線轉向一邊。
“給他擦擦。”她說。
“你叫我?”老李問。
“難道還是叫我?!”楊蟬擡起右手,牽動鐵索嘩啦作響。
老李口中小聲嘀咕抱怨着什麽,一邊還是順手用髒兮兮的袖子給那孩子随便擦擦幹淨。他額頭有一點小傷,似乎是磕碰出來的,無甚大礙。
“這裏……是陰曹地府嗎……”那孩子奶聲奶氣地問,“我娘說陰曹地府裏有牛頭馬面,牛頭馬面呢?”
楊蟬随口便答:“我是牛頭,他是馬面,怕不怕!”
“扯什麽?我不是……”
老頭連忙向小童擺擺手,後者自然不是傻瓜,立刻又提出疑問:“那為啥你沒有長牛頭,他沒長馬臉?”
“因為太醜用不上,收起來了!”
“閻王爺又上哪兒了?”
“他家裏媳婦突然生孩子,告假了!”
“那……”
“你哪兒來那麽多問題!”楊蟬終于放軟口氣,“我诓你呢,我不是牛頭,他也不是馬面。而你,也不該上這兒來,因為此地是個大獄。”
“大獄?”
“沒錯,”楊蟬毫無羞赧之意,坦然道,“我是坐牢的!”
“我是守獄的。”老李扭頭問那小童道,“你是幹嘛來的?”
小童戰戰兢兢地學他們說話的語調回道:“我……我是迷路的……”
“迷路的?”楊蟬想了想又問道,“那你頭上這傷又是如何得來的?”
小童老老實實地回答:“方才地動,沒站穩,摔了一跤……”
“哦……”老李挑挑眉,“‘山石都不會滾落一個’……嘿……”
楊蟬不理他,繼續問道:“你幾歲,叫什麽名字?怎會獨自上山來,你的家人呢?”
“我四歲……叫劉向,家裏人……只有我娘,”小童說到此處又抽噎起來,“我娘卧病在床……我想上山采些藥來給她治病,不知不覺迷路了……”
“又姓劉……”楊蟬瞥了眼地上那孩子在熒石照耀下的影子,不由感嘆,“真是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