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楊蟬一整天,都在思索:那救他人之命,是否真如其所言般值得?
她認得劉衍,認得婁隐,也認得龍延。然而又怎樣,他們一世世,譜寫每一段人生各不相同。他們既是彼此,又不是彼此。而如今這一世,這個人,更沒有資格令她記挂心頭。
劉向只有四歲。楊蟬記得四歲那年,她還在母親懷中撒嬌,即便母親長什麽樣她是真的記不起來了。
哦對,她還有父親,和兩個兄長。
記憶中的父親,是個嚴肅的人,話語不多,并且同樣的面目不清。
大哥呢……大哥年長她不少,也并不與她親近。
只有二哥,二哥常帶着她到水邊玩耍。
她四歲那年,至少還是快樂的。
但那又如何?
她要挽救劉向嗎?劉向,算她什麽人?
當然,什麽都不算。而且即便她想要挽救,一個階下之囚,憑什麽?
思緒不穩時,她就會頭疼。擡手捂住額頭,她發現老李正盯着她看。
“你看什麽?”她問。
“沒什麽,”老李道,“只覺得你今天有些奇怪,似乎正記挂着誰。”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你自己有記挂的人麽?”
“我記挂我的子嗣,哪怕沒有親情,他們也仍是我的子嗣。人吶就怕孤獨……”
老李又開始懷念他的子嗣給他蓋的宗祠,楊蟬打斷他道:“我沒有子嗣,也無所謂孤獨。”
老頭道:“可你有兄長,他一直挂念着你。”
“你未曾見過他,怎知他挂念我?”
“我來之前,聽說這山中的布局,皆出自他手。你之前能引動地顫,你真以為,那僅僅是你的本事?”
“……”
他又繼續道:“這山中四處布有巧局。死路看似無解,亦能見生機。你不知,有種苦心,不是日日在你眼前噓寒問暖,而是相隔千裏,也要護你周全。然而,當局者迷……”
“你……到底是什麽人?”楊蟬擡頭,終于直言相問。
老頭笑着搖了搖頭:“我是何人,重要麽?倒是你,你可知你是什麽人?”
楊蟬斷然道:“我就是我,何來‘什麽人’!”
老頭晃了晃空空的酒葫蘆:“‘什麽人’,是你?你又怎知,你是何人?”
“恩?”
“你追尋一世,真正所求的,不就在此麽?你是什麽人?你究竟,是不是你!”
……
“阿蟬……錯了……阿蟬知錯了……二哥!”
“……二哥你……動手吧……”
……
一聲聲訴求自記憶深處翻湧而出,須臾飄渺難辨,如同從未經歷。可未曾經歷,又如何記得?她的腦中再次劇痛,耳鳴頓起。
心跳聲陣陣,又是心跳的聲音!
她摸摸胸腔,那個地方,卻還是平靜如初。錯覺嗎?
“我……我……我是……”
那名字,呼之欲出時戛然而止。自己的名字,真的屬于自己?這一身軀殼,失了的究竟是心,還是別的東西?
難辨了——難辨了!
一聲長喝,剎那間,洞中燦若白晝,但旋即而解。一明一暗間,滿目琳琅盡失光華,另有芽孢探出洞中大小角落,各自生長,繼而一一花開。
——蓮。
“蓮心長待久花開,蟬鳴三月匿三年,”那老頭道,“是蟬,還是蓮。”
蓮花朵朵凝華,洞中再現光輝。
“你……究竟是什麽人……”楊蟬腦中承受劇痛,自失了七分氣勢。
“我不是什麽人,”老頭輕撫胡須,悠然道,“是你,将成為什麽人。楊蟬,你不是要聽故事麽?我的故事太粗淺,沒什麽好講的。所以,不講我,就講你,如何?”
楊蟬警覺地瞪着他,老頭毫無所覺,繼續道:“曾有桃山,山中唯見桃樹,花枝蔽天;曾見西海,海中有龍鎮守,太平無災。但是……”他頓了頓:“忽地一日,桃山草木枯死,繼而西海泛濫,洪禍滔天,屍浮萬裏,哀嚎不絕……”
楊蟬立刻打斷道:“與我何幹!”
“與你……無關麽?”老頭語調諱莫如深,“你,真的識得,‘你’麽?!”
……
“桃山之變、西海之災……錯已鑄成,”他說,“阿蟬……你走吧,從此我們兄妹二人,唯有再不相見!”
……
——那是一場災禍。只是,她不記得了。
……
周都。
她站在鎬京的城外,有人在背後叫她。
“楊蟬!”
……
——那一日,天兵究竟為何而來?真是為算那雲華侍女配許凡人的舊賬麽?
她……不記得了。
……
“阿蟬,快叫她一聲娘……”她二哥擋在她身前,繼而道,“或許往後,你就再沒機會叫了……”
……
桃山被劈開一瞬,那僵屍跳到她跟前,然後……她不記得了。
小時候,娘贈她的那枚玉蟬,上哪兒去了呢?
——她統統不記得了!
鐵索拉扯,當啷作響。遠處一聲佛鐘,止住她的魔障。
如醍醐灌頂,她突然想到那高僧臨終前的那段話。
“從由境界來,歸于境界中,談何消弭?只是,我等諸常,看不見罷了。”
——境界為何?消弭為何?諸常為何?所能見所不能見,又為何!
誰知這天地間,看似分明,實則混沌難辨呵!
要辨麽!
随即靈識離體,向山下疾奔而去。只留一具空殼孤零零落在蓮臺,還維持着原來端坐的态勢。
“我是守獄的,看着這軀殼便好,其他的,我可管不着呢,”老李喃喃自語,揭開葫蘆,想了想又蓋上,“你想通便好,這條路,也就唯有你自己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