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42 章 浮生

楊蟬做了一個夢。

夢中,站着楊戬。

她的好二哥,終于在夢中看她來了,他站在那裏,就只是站着,在她面前,靜靜地望着她。一張青銅古面,将他的臉孔遮得嚴嚴實實,除了以往的威嚴,還透着一分肅殺的恐怖。

那個人,是她認識的二哥嗎?西海邊,是他褫奪了她的記憶嗎?龍延口中的那個“他”,就是他嗎?他……也在觊觎龍息嗎?

一連串的疑問來不及問,三尖兩刃刀橫空破出,直刺她胸口……

楊蟬醒來,才驚覺,那只是一個夢。

她原本從未做過夢的,所以身在夢中,她并不自知。如今夢魇竟生,真不知是預示了什麽。

已過了三個月,洞中那枝桃花撐不住,還是謝了。這一回,甚至還沒撐過早秋。

八月十五,中秋。

她不記得五歲前的中秋是怎麽過的了,只記得五歲後,尚未離開金霞洞的那段時光,每年的這個日子,都有玉鼎、她和她二哥。那時,世上還沒有月餅,玉鼎只會拎出幾壇好酒,三人飲個痛快……

“阿蟬,我看你來了!”

人未至,聲先到,氣如洪鐘——來者,是哪吒。

又聞哇哇哭聲,來的不止他一個。

楊蟬眉角便是一跳,待哪吒出現在她面前時,只見他右手提着酒,左手牽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娃娃。一進門,便把酒給老李作為賄賂了。

洞中蓮心自生光華,于地面、于石壁,映照所來之人——二者,皆影淡若無。

楊蟬一時,真不知自己是否該無語凝噎。

“我在山裏發現他哭個不停,大概是跟來登山的家人走散了,問他幾歲叫什麽名家人在哪裏,一概不答,就哭……”

楊蟬忍不住責備道:“你帶他來幹嘛呢?就地留着,過會兒他家人還會回頭來尋……你現在把他帶來這僻靜之所,他家人豈不是更找不着他!你……”

她端詳那娃兒,一身小衣服,皆是绫羅綢緞,脖頸上挂着一個平安鎖……這一回,是金的。

“是好人家的孩子……”楊蟬感慨道,“這麽受疼寵的孩子,一時半會找不見,家人定是焦急萬分。”

她瞥一眼老李,道:“你雖實為獄卒,可既然擔了這聖母之名,就要做些聖母應做之事。你還不速将這娃兒帶去找他家人,盡你的聖母之職?”

李聖母笑嘻嘻,得了好酒作賄賂,并不在意這三言兩語的揶揄,抱着酒壇,牽過孩子,就出了洞去。

洞中,又剩了兩人。

“你……查到了麽?”單刀直入,他們二人,都知道此相聚一刻,不是為了中秋。

“這……”哪吒有些躊躇,“你想先聽哪一樣?”

“随便。”

“那好,”哪吒清了清嗓子,“我先去西海,見到敖閏,他一口咬定西海風調雨順,自他上任伊始,便從未澇過。”

“他的話,你信麽?”

“信不信且慢談。我既然受你之托,就必定要查個清楚,所以西海附近都走了個遍,終于,我發現在一處淺灘,有片老墳,看上去有好些年頭。因為年月甚久,可能原本是在地上的,後來沉入水裏,因為偶爾退潮,才能被我找到。”

“老墳……”

“墳頭墓碑花紋字跡等都已模糊不清,我問了那方土地,他說,在他上任以前,就有那片墳,誰砌的,他也不知。我問他何時上任,他回答的,恰好如你之前所言在我封神之後,掐指算來,距今二千五百多年……”

“……”

“他沒有上一任。他的上任在他來前便被調走了,甚至他連他面都沒見,也不知之前是誰在那方當土地。只是對那片墳,當地我所拜訪者,都諱莫如深。既然敖閏不肯開口,我便揪着他到那片墳前,逼得急了,最後他終于說……說……”

哪吒吞吞吐吐,楊蟬催促道:“說什麽?”

“他說……讓我找你問,這件事,你更明白。”

“我?”楊蟬不解,喃喃自語,“我能回答什麽。”

哪吒道:“我見他情緒激動,便不好再多問楊二嫂之事,于是到西海找人打聽,他們說,你二嫂确因龍瘟而死,那一場龍瘟就死她一個,說者都十分惋惜。她原本身體就不怎麽好,她去世,應無太大疑慮。我曾拜訪過幾次,她甚至不能久坐,小半會就要回屋中躺着,楊二哥照顧了她那麽多年,最後她還是沒熬過去……”

哪吒頓了頓,向楊蟬道:“你是沒見過她……她真的是個很好很溫柔的人。”

哪吒平日自視甚高,所以他能誇贊的人,一定是難得的好人。能與二哥攜手半生,楊蟬願意相信哪吒的判斷。

“二哥愛她嗎?”她忽然這麽問。

哪吒一愣,好似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七情中,有一味愛,一味恨,我至今沒有煉補完全,”她幽幽地道,“恨……我不知該所恨何人;愛麽,我也未曾經歷過。在我記憶裏,二哥未曾愛過誰,所以我很好奇,他愛一個人起來,會是什麽樣的?”

“愛……”哪吒細細思索,“他對她很好。”

“然後呢?”

“呃……不知道,對一個人好不就是愛麽,管那麽細幹什麽呢?”

問不出個所以然,楊蟬有些失落。龍延給她的半顆妖丹,令她曾有一瞬間的感悟——她以為那就是愛了,兩情相悅,豈能不算愛呢?可如今看來,對一個人好那便是愛麽?那楊戬也曾對她很好,是愛麽?兄妹之情,是愛,夫妻之情,也是愛,愛與愛,又有什麽不同呢?

今天是中秋,楊戬還是沒來。她想問他的問題仍未有解答,而線索又中斷了。

哪吒所查有限,而她身陷囫囵,記憶不全,想要把已知的拼湊完整,不是那麽容易。

洞中出現一陣使人心煩的沉默。

哪吒并不習慣這種氣氛,岔開話題道:“我來時,在山中見到你徒弟。迦南,當真是常顧念着你。”

“他?”楊蟬一愣,随即警覺,“他每年才來一次,怎的今年又來?到了華山也不來見我?”

“大概你老是兇巴巴的把他氣走了,所以他只敢在山下逗留……”

“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會無緣無故前來逗留的人……”她起了疑慮,就有些按捺不住,“煩請你去替我看看,他逗留之處,是否有什麽異狀。”

“行!”哪吒應道,轉身便走。

“對了,哪吒,”楊蟬忽然又叫住他,“其實你上次來,我就想告訴你,今年,我并非兩千六百歲整。你來晚了二十年。”

“咦?這……”哪吒被戳穿,尴尬頓生。

楊蟬嘆道:“我知是誰托你來看我,想必他只是托你來,也并未告知你我的歲數。你能想到這個由頭,也算辛苦了你。總之,多謝。多謝你來,順便,也請你向那囑托之人轉達我的謝意……當然,如果他肯親自來,那是再好不過了……”

哪吒支支吾吾地還是說了實話:“楊二哥說,他不來,是有原因。”

“能是什麽原因?為避嫌麽?”

“不是……他說,他不能面對你,因為見了你,他便不能面對他自己。我不明白他話中含義……”他是個坦率的人,肚子裏藏不住秘密,所以對別人所藏的秘密,頗有微詞,“唉,你們倆兄妹,盡會打啞謎,一個讓我查案,一個讓我來看你,互相又不肯讓對方知道……現在我是雲裏霧裏的,覺得身邊每個人都對我有所隐瞞……玉鼎師叔如是,連……連那個人都這樣……”

他口中,“那個人”,指的是他爹。

“你爹又瞞你什麽了?”楊蟬問道。

“他鬼鬼祟祟的,似乎背着我在和什麽人見面……”

“天庭機要,他暗中與誰見面并不奇怪。”

“說得也是,”哪吒道,“只是覺得,人心善變罷了……想當年,封神之前,你是你,我是我,楊二哥是楊二哥。如今各自為營,難得見一次面。凡人以為做神仙是何等逍遙自在呢,卻不知一旦封神,責任在肩,為了三界衆生,此後又會被束縛多少……”

她想起當年,中秋時三人共飲。如今數千年過去,也不過只剩下些回憶。那些回憶,正如絲線,牽扯住的人,又何止她一個。

她想起猴子曾說,斷了線的風筝,能飛到哪裏,怎樣的自由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呢?

她不知道。

她只想知道,在細絲盡頭的另一端,那牽着風筝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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