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41 章 生辰

又是一年,葉迦南前來探望。這一年,他的話不多,來後三言兩語,便匆匆地走了。

老李提了一壺新打來的酒,和他恰好打個照面,便擦肩而過。

老李扭頭去看:“這次走得這麽快,看來上一回,你果然是傷他的心了。”

楊蟬不屑道:“這麽一點小事便傷心,成不了什麽大器。”

“他畢竟是你徒弟,你收他為徒,總也該想他往高處走……”

“高處不勝寒,我以前殺的,都曾身居高位,最後,連我也是這般。”她晃晃挂在手腕上的桎梏,細細的腕子上早已不見血痕,分別只剩兩道老疤。

葉迦南今年也帶了桃花來,插在石槽中。有地脈靈氣養護,一般這一枝桃花,能開到中秋才凋謝。

“他父親,只希望他做個凡夫俗子,”她道,“可惜,我答應了他,卻不能應諾。半身為妖,他注定就做不了凡夫俗子。”

算了算日子,今年,迦南已有九百二十三歲。無論是為人還是為妖,都已非凡類。他舉止得當,談吐優雅,自是受過楊戬一番教導,也算此生無憂,或許再過不久,亦能得到提拔,入了仙籍,被封到哪裏都是件樂事。

她或已對得住龍延囑托,只是心中隐隐不安,不知從何而起。不過這一年接下來的時光,迦南不會再來了,要等他下次來,還有十二個月。

春去夏來,蟬又鳴。幾番寒暑,映不入這囚牢之所。

狐貍們來回奔波,帶回幾件人間轶事。

說那山下,高臺搭建,将演一折戲。演的是楊二郎怒劈桃山救母,說的是天命原來也可違。這戲一遍遍地演,人們愛看,總是不膩。

狐貍們還說,新來了個沒見過面的神仙。說曹操曹操到,那“神仙”恰好踱着步子邁了進來。

“我……”哪吒一見她,氣勢又虛了半分,“來看你……”

突然見他,楊蟬也要選一番措辭,良久才道:“我以為,我倆已割席斷交了。”

哪吒擺出一貫的架子:“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男子漢大丈夫,怎可與女子計……”

楊蟬瞪他一眼,他急忙收住話頭:“罷了,你不算女子。總之,我也從沒說過要與你斷交。”

哪吒化出兩壇酒,一壇擱在前,一壇擱在後:“喏,今日是你二千六百歲生辰,你忘了?”

“我只知我生在春末夏初間第一聲蟬鳴之時,倒不知是今日,”她低頭看看那壇酒,指指眼前的屏障,“酒我喝不了,你得帶回去。”

“別!別別別……”不知何時出現的老李一疊聲,趕緊搶幾步抱起前邊那壇酒,“你不能喝,我替你喝,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謝啦!”

話畢咕嘟咕嘟就給自己灌了一大半。

哪吒被他粗鄙的舉動驚了一驚,回過神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誰?”

“我的獄卒。”楊蟬道。

老李打了個酒嗝,擦了擦嘴向哪吒微笑致意,便抱着酒壇出去曬太陽。

待他離開,洞中清冷了不少。

哪吒忍不住問:“此方山神土地上哪兒去了?”

“該在哪兒在哪兒,他們何敢來見?”楊蟬眼神陰戾,“想我被囚罪名為何?屠戮之事,誰都要畏懼三分。連我的獄卒,三百年中還換了好幾十。只有這個留到了現在。”

“哦……”哪吒輕輕應了聲,生出些許歉疚之色,“對不住,現在才想到來看你。”

楊蟬道:“沒什麽對不住,階下囚人人避而遠之,我能理解。我只是奇怪,偏偏是兩千六百歲……怎的千歲時未想到、兩千歲時未想到,這會兒就想到了……”

“這……”哪吒一噎,随即胡亂搪塞,“總之突然想到了,便來看你。”

楊蟬看出他扯謊,只是不便拆穿。想也明白,該是誰拜托他來,不是玉鼎,就是她二哥。

哪吒繼續道:“本來,我是想去金霞洞拉玉鼎師叔來,可他扭捏,我想還是算了,自己來……”說罷拍開另一壇酒封,就着飲了一口。

如此說來,便不是玉鼎委托。那就必定是她二哥。

思及此,她心中莫名愉悅了起來。恰好哪吒放下酒壇,看到她的神情,這一日,是他第二驚。

“阿蟬……你……笑了……”他瞪着她。

“笑了?”楊蟬摸摸唇角,“那便笑了吧,你這麽驚訝作甚麽?”

“我只是沒見過你笑,”哪吒坦然道,“你殺凡人煉取七情的事,竟是真的?”

楊蟬反問:“天庭的判書,會是假麽?”

“唉……”哪吒惋惜道,“其實你不該到這地步,要補七情,急不能在一時,楊二哥也說你太急躁了……”

“哦?二哥竟這麽說?”楊蟬狐疑道,“他不怪我殺人,卻怪我急躁?”

“這……我也是偷聽的……那日我去拜訪,剛到門口,發現玉鼎師叔先我一步來訪,他倆在庭院裏交談了一陣,被我聽個正着……”

“你還聽到了什麽?”楊蟬突然好奇,他們倆能聊些什麽來。

“他們聊你哩,說你小時為了幾只貂殺了一村人,玉鼎師叔為此長籲短嘆……”

“哼,軟弱之輩!”

“可我也覺得你做得不妥,”哪吒言語中略帶責備,“這事以外,你甚至還回灌江口,将那些曾拒絕救治你之人的後人,都殺個幹淨,這就太過分了!要不是楊二哥替你瞞着……”

“恩?”楊蟬仔細思忖,這一段卻是怎麽都想不起來,“我有做過這事?怎的全無印象……”

“還有呢,”哪吒只顧繼續道,“玉鼎師叔說你還喜歡偷看楊二哥洗澡……”

“停!”楊蟬越聽越離譜,不由打斷他,“我怎可能行這猥瑣之事,是你聽錯了!”

哪吒争辯道:“我哪能聽錯,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們還說了什麽?”

“偷聽不是君子所為,後來我就走了。”

楊蟬沉默片刻,哪吒所言不像有假,他雖然行事常沖動些,也不至于會記錯他人的話。可是他方才所說二事,楊蟬的确半點印象也無,若哪吒所說當真,那她便的确失了一段記憶了!

淩亂的記憶再顯腦海,眼前一花,又是一陣劇痛襲來!

……

“桃山呢?”

“世間再無桃山。”

“娘親呢?”

“娘親……本就早已不在了。”

“那我們便回去吧。”

“阿蟬。”

“什麽?”

“你今日,又殺人了。”

“是麽?我不記得了。”

“阿蟬……”

“怎麽?”

“……”

“你今日吞吞吐吐的樣子真奇怪。”

“……只是想問,若有朝一日你願悔改,即便心傷永世無法治愈……那,你是否能做到不再殺人?”

“不能。”

“……不能……麽……”

他默念複述這個詞,沉默了良久。

……

“啊——!”楊蟬一手扶額,鐵索撞擊四壁,于整個洞府激蕩回響金屬敲擊之聲!

……

“阿蟬……世事如棋局,誰都是這棋盤上的棋子……無所謂黑白之分。”

“棋子……你說這個,是要試探麽?我楊蟬自然願做二哥棋子,此生此世,唯聽憑二哥差遣!”

“好……你既然要做我的棋子,那便答應我一件事,我只要你答應我這件事。”

“是什麽?”

“你我兄妹,再不相見!”

……

西海……

是在西海,他向她如此號令。

然而發令者,卻先食言了。他還是來了,見了她兩次。

一波劇痛平息,她垂手而坐,腦門上冷汗津津。

哪吒第一次見她這樣,有些驚慌失措,想要叫人又不知該叫誰好。見她恢複平靜,才放下一顆心來。

“阿蟬你……沒事吧?”

“無事……”她連擡起手指的力氣都幾近消失,不由苦笑道,“大概是我殺人過多,這是報應。”

“這是什麽病症?!”

“不知是什麽病症,自住進華山以來,便不時與我糾纏,”她道,“起先,會想起些過往之事,接着頭痛,一次比一次發得厲害。幸好來去匆匆,每一次發作的時間都很短。”

哪吒聽聞,作勢要走:“這件事,我要與楊二哥去說!他不能放任你在這生病!”

“哎,等等,”楊蟬急忙叫住他,“你去有什麽用,這病症不比一般,又不是找一兩個大夫便能看好的!”

“那該怎麽辦?就讓你頭痛下去?”

“一點皮肉之苦而已,我忍得了,”楊蟬道,“只是,每次頭痛時,便會有些浮光掠影,我在意的是這個……”

“什麽樣的浮光掠影?”

“我會想起一些東西,想起一些……本不該屬于我的記憶……”

她低頭沉思,望向眼前的哪吒,這小子沖動雖沖動,對她倒還一片真心。不如……

“哪吒,我想拜托你,幫我查證一件事。”

“什麽事?”

“距今兩千五百多年,西海,是否發生過洪澇。我不知道具體的日子,但應在你封神之後不久,這件事,雖然隔了許久,但要說查證也沒那麽難……”

“我明白了,”哪吒應道,“不過西海從未澇過,你怎麽忽然動了這個念頭呢?”

楊蟬卻又道:“我二嫂,來自西海,對麽?”

“對。”

“她葬在何處?”

“灌江口,你爹墳旁……”

楊蟬思慮片刻後,道:“好,我要你再替我去西海查證一件事,我二嫂,到底是怎麽死的。”

“你想知道這個做什麽呢?”

“你查證後,我才能告訴你,我想做什麽,”她放緩語調,突然提起舊事,“哪吒,記得上次一面,還是九百年前,我說不再信你,是氣話。”

哪吒瞪着她:“你不是不會生氣麽?”

他還是這般耿直,楊蟬想,如此一來,也就只能靠他了。

她嘆道:“那麽李哪吒,我可以信你麽?”

哪吒一愣,旋即應諾:“當然可以!”

“查證時,行事低調,不可向他人言。”

“我知道!我先去也,到時再來!”

話畢出洞,騰雲而去。

老李适時鑽進來,忍不住向她道:“這是又說了什麽,那小子興致勃勃地沖出去了?”

楊蟬不語,對于老李,她不盡信。

只得盼望哪吒此去能順利帶回些消息,若她猜測屬實,那麽……

——二哥,你欠的何止是一個解釋!

她望一眼腕上鐵索,重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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