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葉迦南前來探望。這一年,他的話不多,來後三言兩語,便匆匆地走了。
老李提了一壺新打來的酒,和他恰好打個照面,便擦肩而過。
老李扭頭去看:“這次走得這麽快,看來上一回,你果然是傷他的心了。”
楊蟬不屑道:“這麽一點小事便傷心,成不了什麽大器。”
“他畢竟是你徒弟,你收他為徒,總也該想他往高處走……”
“高處不勝寒,我以前殺的,都曾身居高位,最後,連我也是這般。”她晃晃挂在手腕上的桎梏,細細的腕子上早已不見血痕,分別只剩兩道老疤。
葉迦南今年也帶了桃花來,插在石槽中。有地脈靈氣養護,一般這一枝桃花,能開到中秋才凋謝。
“他父親,只希望他做個凡夫俗子,”她道,“可惜,我答應了他,卻不能應諾。半身為妖,他注定就做不了凡夫俗子。”
算了算日子,今年,迦南已有九百二十三歲。無論是為人還是為妖,都已非凡類。他舉止得當,談吐優雅,自是受過楊戬一番教導,也算此生無憂,或許再過不久,亦能得到提拔,入了仙籍,被封到哪裏都是件樂事。
她或已對得住龍延囑托,只是心中隐隐不安,不知從何而起。不過這一年接下來的時光,迦南不會再來了,要等他下次來,還有十二個月。
春去夏來,蟬又鳴。幾番寒暑,映不入這囚牢之所。
狐貍們來回奔波,帶回幾件人間轶事。
說那山下,高臺搭建,将演一折戲。演的是楊二郎怒劈桃山救母,說的是天命原來也可違。這戲一遍遍地演,人們愛看,總是不膩。
狐貍們還說,新來了個沒見過面的神仙。說曹操曹操到,那“神仙”恰好踱着步子邁了進來。
“我……”哪吒一見她,氣勢又虛了半分,“來看你……”
突然見他,楊蟬也要選一番措辭,良久才道:“我以為,我倆已割席斷交了。”
哪吒擺出一貫的架子:“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男子漢大丈夫,怎可與女子計……”
楊蟬瞪他一眼,他急忙收住話頭:“罷了,你不算女子。總之,我也從沒說過要與你斷交。”
哪吒化出兩壇酒,一壇擱在前,一壇擱在後:“喏,今日是你二千六百歲生辰,你忘了?”
“我只知我生在春末夏初間第一聲蟬鳴之時,倒不知是今日,”她低頭看看那壇酒,指指眼前的屏障,“酒我喝不了,你得帶回去。”
“別!別別別……”不知何時出現的老李一疊聲,趕緊搶幾步抱起前邊那壇酒,“你不能喝,我替你喝,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謝啦!”
話畢咕嘟咕嘟就給自己灌了一大半。
哪吒被他粗鄙的舉動驚了一驚,回過神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誰?”
“我的獄卒。”楊蟬道。
老李打了個酒嗝,擦了擦嘴向哪吒微笑致意,便抱着酒壇出去曬太陽。
待他離開,洞中清冷了不少。
哪吒忍不住問:“此方山神土地上哪兒去了?”
“該在哪兒在哪兒,他們何敢來見?”楊蟬眼神陰戾,“想我被囚罪名為何?屠戮之事,誰都要畏懼三分。連我的獄卒,三百年中還換了好幾十。只有這個留到了現在。”
“哦……”哪吒輕輕應了聲,生出些許歉疚之色,“對不住,現在才想到來看你。”
楊蟬道:“沒什麽對不住,階下囚人人避而遠之,我能理解。我只是奇怪,偏偏是兩千六百歲……怎的千歲時未想到、兩千歲時未想到,這會兒就想到了……”
“這……”哪吒一噎,随即胡亂搪塞,“總之突然想到了,便來看你。”
楊蟬看出他扯謊,只是不便拆穿。想也明白,該是誰拜托他來,不是玉鼎,就是她二哥。
哪吒繼續道:“本來,我是想去金霞洞拉玉鼎師叔來,可他扭捏,我想還是算了,自己來……”說罷拍開另一壇酒封,就着飲了一口。
如此說來,便不是玉鼎委托。那就必定是她二哥。
思及此,她心中莫名愉悅了起來。恰好哪吒放下酒壇,看到她的神情,這一日,是他第二驚。
“阿蟬……你……笑了……”他瞪着她。
“笑了?”楊蟬摸摸唇角,“那便笑了吧,你這麽驚訝作甚麽?”
“我只是沒見過你笑,”哪吒坦然道,“你殺凡人煉取七情的事,竟是真的?”
楊蟬反問:“天庭的判書,會是假麽?”
“唉……”哪吒惋惜道,“其實你不該到這地步,要補七情,急不能在一時,楊二哥也說你太急躁了……”
“哦?二哥竟這麽說?”楊蟬狐疑道,“他不怪我殺人,卻怪我急躁?”
“這……我也是偷聽的……那日我去拜訪,剛到門口,發現玉鼎師叔先我一步來訪,他倆在庭院裏交談了一陣,被我聽個正着……”
“你還聽到了什麽?”楊蟬突然好奇,他們倆能聊些什麽來。
“他們聊你哩,說你小時為了幾只貂殺了一村人,玉鼎師叔為此長籲短嘆……”
“哼,軟弱之輩!”
“可我也覺得你做得不妥,”哪吒言語中略帶責備,“這事以外,你甚至還回灌江口,将那些曾拒絕救治你之人的後人,都殺個幹淨,這就太過分了!要不是楊二哥替你瞞着……”
“恩?”楊蟬仔細思忖,這一段卻是怎麽都想不起來,“我有做過這事?怎的全無印象……”
“還有呢,”哪吒只顧繼續道,“玉鼎師叔說你還喜歡偷看楊二哥洗澡……”
“停!”楊蟬越聽越離譜,不由打斷他,“我怎可能行這猥瑣之事,是你聽錯了!”
哪吒争辯道:“我哪能聽錯,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們還說了什麽?”
“偷聽不是君子所為,後來我就走了。”
楊蟬沉默片刻,哪吒所言不像有假,他雖然行事常沖動些,也不至于會記錯他人的話。可是他方才所說二事,楊蟬的确半點印象也無,若哪吒所說當真,那她便的确失了一段記憶了!
淩亂的記憶再顯腦海,眼前一花,又是一陣劇痛襲來!
……
“桃山呢?”
“世間再無桃山。”
“娘親呢?”
“娘親……本就早已不在了。”
“那我們便回去吧。”
“阿蟬。”
“什麽?”
“你今日,又殺人了。”
“是麽?我不記得了。”
“阿蟬……”
“怎麽?”
“……”
“你今日吞吞吐吐的樣子真奇怪。”
“……只是想問,若有朝一日你願悔改,即便心傷永世無法治愈……那,你是否能做到不再殺人?”
“不能。”
“……不能……麽……”
他默念複述這個詞,沉默了良久。
……
“啊——!”楊蟬一手扶額,鐵索撞擊四壁,于整個洞府激蕩回響金屬敲擊之聲!
……
“阿蟬……世事如棋局,誰都是這棋盤上的棋子……無所謂黑白之分。”
“棋子……你說這個,是要試探麽?我楊蟬自然願做二哥棋子,此生此世,唯聽憑二哥差遣!”
“好……你既然要做我的棋子,那便答應我一件事,我只要你答應我這件事。”
“是什麽?”
“你我兄妹,再不相見!”
……
西海……
是在西海,他向她如此號令。
然而發令者,卻先食言了。他還是來了,見了她兩次。
一波劇痛平息,她垂手而坐,腦門上冷汗津津。
哪吒第一次見她這樣,有些驚慌失措,想要叫人又不知該叫誰好。見她恢複平靜,才放下一顆心來。
“阿蟬你……沒事吧?”
“無事……”她連擡起手指的力氣都幾近消失,不由苦笑道,“大概是我殺人過多,這是報應。”
“這是什麽病症?!”
“不知是什麽病症,自住進華山以來,便不時與我糾纏,”她道,“起先,會想起些過往之事,接着頭痛,一次比一次發得厲害。幸好來去匆匆,每一次發作的時間都很短。”
哪吒聽聞,作勢要走:“這件事,我要與楊二哥去說!他不能放任你在這生病!”
“哎,等等,”楊蟬急忙叫住他,“你去有什麽用,這病症不比一般,又不是找一兩個大夫便能看好的!”
“那該怎麽辦?就讓你頭痛下去?”
“一點皮肉之苦而已,我忍得了,”楊蟬道,“只是,每次頭痛時,便會有些浮光掠影,我在意的是這個……”
“什麽樣的浮光掠影?”
“我會想起一些東西,想起一些……本不該屬于我的記憶……”
她低頭沉思,望向眼前的哪吒,這小子沖動雖沖動,對她倒還一片真心。不如……
“哪吒,我想拜托你,幫我查證一件事。”
“什麽事?”
“距今兩千五百多年,西海,是否發生過洪澇。我不知道具體的日子,但應在你封神之後不久,這件事,雖然隔了許久,但要說查證也沒那麽難……”
“我明白了,”哪吒應道,“不過西海從未澇過,你怎麽忽然動了這個念頭呢?”
楊蟬卻又道:“我二嫂,來自西海,對麽?”
“對。”
“她葬在何處?”
“灌江口,你爹墳旁……”
楊蟬思慮片刻後,道:“好,我要你再替我去西海查證一件事,我二嫂,到底是怎麽死的。”
“你想知道這個做什麽呢?”
“你查證後,我才能告訴你,我想做什麽,”她放緩語調,突然提起舊事,“哪吒,記得上次一面,還是九百年前,我說不再信你,是氣話。”
哪吒瞪着她:“你不是不會生氣麽?”
他還是這般耿直,楊蟬想,如此一來,也就只能靠他了。
她嘆道:“那麽李哪吒,我可以信你麽?”
哪吒一愣,旋即應諾:“當然可以!”
“查證時,行事低調,不可向他人言。”
“我知道!我先去也,到時再來!”
話畢出洞,騰雲而去。
老李适時鑽進來,忍不住向她道:“這是又說了什麽,那小子興致勃勃地沖出去了?”
楊蟬不語,對于老李,她不盡信。
只得盼望哪吒此去能順利帶回些消息,若她猜測屬實,那麽……
——二哥,你欠的何止是一個解釋!
她望一眼腕上鐵索,重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