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腳下,一家人骨肉重聚。兩個時辰之前,就在下山的路上,家中稚子意外走失,當這一家子心急如焚不知從何尋起時,失蹤的孩子又出現在了面前。
半日中,有如人生大起大落,失而複得的孩子,令他爹娘在尋到他那一刻,摟住他喜極而泣。
“你跑去哪裏了!你跑去哪裏了……”
收回神識,老李恰好入洞而來。
他一愣,随即捋一把山羊胡:“哦喲,看來我回來得不是時候。”
被他撞破,楊蟬也無須隐瞞:“那孩子無恙。”
“無恙,當然無恙。”老李摸出他的酒葫蘆,又自顧灌了一氣。
“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是呵是呵,那不是挺好。”
“是鎮上的商人麽?”
“沒有問,不知道。”
“哦。”楊蟬輕輕應一聲,不再追問。
然而,卻勾起了老李的好奇心:“你對那孩子,似乎相當在意?”
“在不在意,與你無關。”
“我記得六百年前,也有個孩子……那個孩子,嘶……我記得名字叫劉向……”
楊蟬一扭頭,浮現怒容:“你在試探什麽?”
“怎能叫試探呢?不過是好奇罷了,”老頭悠然道,“我注意到,這兩個孩子一樣的影淡如煙,這樣的人,普天之下很難見到,在你這裏,卻看到了兩次……他們與你有緣。”
“沒有,”楊蟬一口否認,“你想多了。”
“我想未想多,都是因為你的表現吶,”老頭語氣玩味道,“楊蟬,知道嗎?我上山時,聽到有人在商議呢……”
“商議什麽!”
“說,那一家子,都穿得光鮮亮麗,一定随身攜帶了不少財物……還有啊,那孩子,也姓劉……”
她未接話,一時失神落入老李眼中。
“楊蟬,你……是不是打算做什麽?”
她回過神:“沒有的事!”
“哦,那便晾着吧,”老李笑嘻嘻道,“你錯過一次,這回,又要錯過了。”
“……”
老李見她不應,高聲道:“反正,你說得對——與我無幹!你呢,想做什麽,我也管不着。”
他說完,如往常一般,找了塊石頭躺下,睡覺。
……
山下,行人寥寥,無論是游人還是香客都已返程,剩下些未走的,多是家在附近,或打算在山上找家客棧住宿的。
劉家似乎是前者,一輛馬車剛被收拾完,朝最近的村莊方向奔去。
天色将晚,又是荒郊野外,什麽都可能發生。
馬車一掉頭,轉向了一條小道。
“怎麽走這裏?”劉員外撩開布簾,探頭詢問。
“走這裏近啊。”馬夫笑道,一手緊了緊缰繩。
“這裏近嗎?”劉員外狐疑道,“怎的新開辟了這條近道我卻不知?”
馬夫笑笑,不作聲。
“勞煩還是走大道,這小路林密人稀,恐怕……”
“這小道兒近喲,”車夫打斷他話頭,“離地府……可近着哩!”
缰繩一勒,馬蹄停步,這處地,四下無人,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場所!
馬車裏慌作一團。
“你……你要幹什麽?!”
馬夫道:“幹什麽?呵呵……老爺,你不知麽?”
打聲口哨,幾個人影從樹叢間竄出,将馬車團團圍住。
“你……你……”劉員外又驚又怒,竟是半點不懼,“徐成!你是內人遠親,我也待你不薄,今日你卻做這等不忠不義之事……”
徐成還是笑眯眯:“老爺,我書讀得少,不忠不義這四個字我就會寫兩個‘不’字。”
“你!”
徐成拱手道:“你家是待我不薄,所以我會讓他們給你們留個全屍……”
劉老爺護住身後妻兒:“你要錢財,我可以給你!請放過內子與小兒!”
“老爺,”徐成嘆道,“既然已經到了這地步,我們怎還能留活口?還是安心上路吧……”
他一使眼色,人影上前,沖劉老爺就是一刀……
“啊!”
一聲短促慘嚎,驚起林中飛鳥。可憐方圓數裏并無他人,這一聲,入不得惡徒雙耳。
楊蟬定住,幾步之遙,劉員外血染衣襟,尚有餘力瞪視兇嫌。他還活着,不過,再這麽下去,也活不久了。
車中傳來孩童哭聲。
稚子何辜。
她是神識離體,需要個寄宿,離她最近的劫匪觸手可及,要救人,只肖一步!
“阿蟬。”
有誰,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仰頭來看,只見一道白光。這一回相見,隔了六百年。而他,竟連身形都不稀得現于她面前!
她後退一步:“二哥你要攔我嗎?”
那聲音威嚴如故:“你自問,現下,你本應在哪裏!”
“這一回,我是要救人!”
“以殺止殺,罪加一等!”
“殺的是惡徒,我心安理得!”
“衡量下你的刑期,或許再關幾百年,你就可得到自由,莫要不珍惜!”
“如此說來,六百年前那一回,我就錯過衡量的機會了,”她指向那輛馬車,“我要救伊,就不可能收手!上一回,他死了,這一回,他還活着呢!”
“那是個凡人,”楊戬的口氣略帶惋惜,“幾次三番,你為什麽就獨獨對他顧念舊情,他是你什麽人?”
“什麽人也不是。”楊蟬搖頭。
“三妹……為了這樣一個凡人,你……值得嗎?”
“不值得,”楊蟬一口答道,“當然不值得!我與他始于萍水相逢,到如今互不相識,甚至連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但是二哥,若我今日不從此願,我日後一定會後悔!我生平從不做後悔之事,望二哥成全……”
正在言語間,楊蟬發現那劉員外已然一動不動了。
“見死不救,是為惡,”她道,“我知你公私分明,此事之後如何判罰,由你!”
“好,”那聲音淡淡道,“此事之後,便奪你靈識,從此你目不能視,可願?”
“願!”
“好,”那聲音又嘆一聲好,“那便成全你,這最後一次……”
話音剛落,周身騰起熱浪,她一驚,身軀六覺無一不有。這是她自己的身軀,她的二哥,還是送來了她自己的軀殼。
“二哥,多謝你……”彈指間,葉落、出劍,寒刃凝霜華,“上一回你來晚一步,就當這一次,也來晚了吧!”
劍辟風嘯,只聞肅殺不見影。突如其來的變故,幾條黑影紛紛撲倒,甚至未發半點呼號。
“怎麽回事!”這一回,輪到徐成驚慌失措,就着微微的暮光,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白衣的丫頭。
幹幹淨淨的面孔,幹幹淨淨的衣服,幹幹淨淨的劍——唯劍尖,恰好落下一滴朱紅。
“你……你要幹什麽?!”徐成後退幾步,被劉老爺的屍體絆倒,便又是一番驚吓。
報應,何為報應?是快是慢;是待天罰,還是盡在人為……
“殺人償命,你不冤。”她向他緩步走去。
“殺人者不是我!”徐成大聲辯解。
楊蟬明了:“哦,并不愧悔。”
——于是一劍刺去,徐成沒了聲音;再一挑,劍尖剜下一點心尖肉,湊到鼻前細細查看。
“恩?竟然不是黑的。”她淡漠地評價道。
回顧四周,一地屍體——暢快!
銀劍脫手,再化落葉而去,胸中一口惡氣全消。
她走向那輛馬車,車裏的娘兒兩哭作一團,她并不計較。
“你倆,不要坐馬車,只騎馬回家,至于屍體……待雇了人來,再另行安葬吧,”話畢一探手,拾起孩子脖頸上的金鎖摩挲兩番,塞入他領子裏,“娃兒,從今日開始你就要記住,財不露白。”
小娃兒抽抽噎噎,就算聽了,也不明其意。
孩子的母親似乎終于明白自身的處境,雖瞥見丈夫的屍體,哀痛難當,但對于眼前這個丫頭,她還是道了聲:“恩公。”
“哈,恩公……”楊蟬收回手,下巴向那孩子一點,“罷了,他……叫什麽名?”
“吾兒……名為劉玺!”她抹着淚。
“劉玺……”她念着這個名字,身形漸褪,“好!這一世,我記住你了……”
眼前逐漸模糊,再一刻,黑暗加諸。
她已身在囚牢,此後量刑,恐怕又要加個幾千秋。
她二哥……
又走了。
“你啊……”她看不見,但聽得到,這聲音,是老李。老李嘆了一聲,不滿意,複又嘆一聲:“你啊……”
“你要笑,那便笑吧,”她道,“反正我瞎了,你怎麽笑,我都看不見。”
老李道:“我是說,為一時痛快,你遭殃,我也倒黴咯……”
“你如何倒黴了?”
“你神識破關而出,是我未盡看顧之職,天庭……要調我去別處了。”
“哦……”楊蟬聽到這句,忽地升起些歉疚,“抱歉。”
老李噗地似乎噴出一口酒:“哎呀!你居然道歉!吓死我了……”
“我怎的不能道歉?”
“你以前向誰道歉過麽?”
“這個麽……”楊蟬坦然道,“很少,就算有,也忘了。”
“所以說,一個不容易道歉的人,突然向我道歉——我應說受寵若驚麽?”
楊蟬搖搖頭:“別,只是一句道歉,別說得那麽肉麻。”
“好吧好吧,”老李道,“我明天走,不如,今天我們再聊聊?”
“聊什麽?聊你麽?”
“聊我?哈哈……”老李爽朗道,“可以呀!你一直好奇,我是何人,反正我要走啦,聊聊便聊聊……話說東漢安帝元年……”
楊蟬打斷道:“停,如果你要扯些虛假的演義,不如別講了,我不稀得聽。”
“你怎知那些都是演義,不是真的呢?楊蟬啊……”老李嘿嘿一笑,“你聽也好,不聽也罷,這是我最後一個故事,故事很長。故事,就從一個階下之囚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