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26 章

第26章

天際的雲霧散了, 月光流淌而下,穿過窗棂,與燭火交織着落在相疊的衣袖上。

大雨停歇, 屋內卻仍不夠亮,斷燭發出的光亮微弱,堪堪映明沈林的臉龐。

他并未睡好,眼下泛着淡淡的烏青色, 手臂肩側纏繞着細布,是崔筠提過的淺傷。

洛久瑤伸出手,小心翼翼觸上去。

一處,兩處,她輕點他指節上的淤青,順着細布一寸寸略過他肩側,頓一頓,又擡起來,小心覆在他的額頭上。

還在發燙。

她的手背貼着他的額頭,企圖降一降額上的溫度。

好一會兒, 沈林捉住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肩側因包紮而臃腫的衣衫,先一步開口。

“疼嗎?”

洛久瑤如實應答:“疼的。”

沈林學着她的模樣輕輕碰了碰她肩側。

像是因此感受到她的疼一般, 他指節微顫, 眼中也流淌出些許痛楚來。

“這道傷口太深,徹底恢複恐怕要熬上些年月。”

他道, “我已囑托崔恒去過一趟京城,等大夫來了, 讓他為你好好瞧瞧。”

洛久瑤點頭, 轉眼瞧見挂在他腕間的玉扣,曲指輕輕勾了勾。

“你已告訴他們你是沈家的人, 但他們可信嗎?當日這枚玉扣只在外閃過一瞬,他能如此清楚地記下,難保不是在那時便已存了結交的心思。”

沈林攤着手掌,任她将他的手也一并勾了去。

指腹輕蹭過手腕,他的手僵了僵,沒有躲開。

他只是問:“殿下信不過你曾救過的人?”

“不管那日是誰我都會相助,但我看人向來不太準的。”

洛久瑤摩挲着玉扣,“他們雖救了我們,但此事實在巧合,我還是……”

她看人向來不太準,不管是前世時她親自牽起一步步走到皇位上的洛璇,還是經她手提拔,卻最終背叛她,與西境裏應外合圍困燕京城的逆黨。

“不管他們有沒有旁的心思,我們還活着就夠了。”

沈林的聲音很輕,帶着寬慰,似是在叫她安心。

見洛久瑤微微失神,他反手捏了捏她的指尖:“崔恒帶回了兄長的信件,靜法寺有些新的消息。”

洛久瑤的注意轉移到他說的信件上 :“沈将軍已回京了?”

沈林點頭:“兄長提早回京,正巧撞上了沈無憂,之後帶人前往靜法寺,封鎖了寺廟下的山路。”

洛久瑤直截了當:“這麽大的動靜,想必大理寺也已注意到了,可有審出什麽?”

沈林應:“一本賬冊,據住持說,是一月前賀家小姐在寺中祈福時交給他的。”

“賀令薇來燕京的時日尚短,雖常與京中女眷來往,卻尋不到一可信之人,她去靜法寺奉香時曾與住持有過幾面之緣,想來最終求助無門,才将賬冊交給了他。”

洛久瑤又問:“冊中所記的賬目如何?”

“兄長帶人封鎖寺廟時,大理寺的人剛巧押解了錢氏回京。”

沈林道,“賬冊中記載了來路未知的錢財數目,與錢氏口供中賀家受賄的數目完全吻合。”

洛久瑤面露了然,卻又皺眉:“可如果賀令薇是因知道這一切,被錢氏害死,為何賀尚書也……”

錢氏本是商賈之女,憑借夫家在朝的官職收受賄賂,既已将賀令薇殺死埋藏了醜事,沒理由再去殺賀尚書,自斷身份與財路。

沈林繼續道:“賀家受賄的錢財數目巨大,從賀府庫房中搜出的錢財珠寶卻不及冊中記載的十中之一。錢氏不知贓款的流向,但據她所言,她所受小賄不過是應賀尚書的要求為其掩護,瞞下更大的贓款。”

“不久前市井間隐隐傳有賀家受賄的流言,雖只在暗中謠傳,但流言難止,遲早有一日會引禦史臺調查。賀尚書發覺後想推錢氏頂罪,錢氏不甘,惡從心頭起,幹脆用往日積攢下的銀錢買通人手,一舉殺了賀尚書與知曉受賄一事全貌的賀令薇。”

錢氏的口供十分詳盡,所收贓款的時日與大致數目皆說得清楚,更對自己買兇殺人的罪行供認不諱,唯有提及殺人者時面露遲疑,只道交易時對方掩着面容,她并不知其人長相。

似乎怕大理寺尋到其子的下落,錢氏留下供詞的當晚便戴罪自戕,死在了獄中。

賀家僅存幼子的下落再無人知曉了。

大理寺沒捂着消息,明正司更是雷霆手段。很快審出兩個有殺人之嫌的宮侍,移交給了刑部。

洛久瑤望着殘燭上跳躍的火苗,眉頭一直沒能舒展開。

許久,沈林又捏了捏她的指尖。

“殿下在想那筆贓款的去向。”

洛久瑤仰起頭:“你怎麽知道?”

沈林輕笑:“殿下的心思已都寫在臉上了。”

心事被猜中,洛久瑤竟放松下來,索性将腦海中的瑣碎雜亂抛開。

她支起身體,盯着他的眼睛瞧了一會兒。

她在他的眼睛裏尋到跳躍的燭火與自己的影子,于是靠他近些,道:“那你呢……我猜,你在想這件事與秦征的關系,是嗎?”

沈林的睫羽輕抖了抖。

“沈林,你的心思都寫在眼睛裏。”

洛久瑤笑起來,重新與他拉開距離,“我看見了。”

沈林道擡眼:“瞞不過殿下。”

燭淚流淌,凝固堆積在燈臺上,殘燭将要燃盡了。

“贓款的去向需慢慢調查,收受賄賂買兇殺人,如今證據齊全,賀家的案子算是有了結果,只等大理寺整理卷宗後上報了。”

洛久瑤看着牆上愈發淺淡的影,又道:“但那日我們在靜法寺遇見秦征絕不是偶然,沈将軍可有在寺中尋到什麽?”

沈林搖頭,取出一只斷箭。

箭矢斷成兩截,尾羽染着幹透的血,箭頭已擦拭幹淨了,露出一枚繁複的刻紋。

他道:“那些殺手只知拼殺不知實情,秦征又十分謹慎,兩只用過的羽箭都沒有留在寺中……能當成證據的,唯有傷在殿下身上這支。”

洛久瑤拿起斷箭。

燭火的暖光将箭頭映亮,她擡手撫上去,像是觸碰到一塊刺手的寒冰。

這時候的秦征,還沒有用淬毒的箭矢。

她緩緩撚過箭杆,不覺間用了力,指腹壓出一道印來。

上一世對沈林出手的人也隸屬秦王,若是如此,沈家當年的案子是否也與其有關……這場算計,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一時出神,許久,沈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殿下。”

洛久瑤竟一驚,猛然将斷箭攏在手中:“沈林,這支箭暫且交給我……先不要動秦征。”

若當年之事與秦王有關,她想知道西境的情報,留在燕京的秦征無疑是一道切口。

沈林見她神色嚴肅,防備似的握緊了斷箭,微微錯愕。

“殿下是……在為秦世子說情?”

洛久瑤回神,失笑:“你是這樣想的?”

沈林沉吟一瞬,頗有些艱難道:“殿下……與秦世子自八年前相識,如今之事或與秦世子有所關系,若調查起來勢必會驚動聖上與遠在西境的秦王。”

“殿下想相助于他,也是人之常情。”

聽他努力斟酌着詞句,洛久瑤一時覺得有趣,忍住笑意。

“你信他說的話?覺得我與他之間當真如他所言,情分不淺?”

她故意道,“若我為他說情,你真的會因我而不再追究下去,放過他一馬?”

房內倏然安靜。

洛久瑤在眼前人的沉默中察覺出他異樣的心緒,于是放下斷箭,輕輕牽住他的衣袖。

“沈林,我若真與他有情分而言,就不會落下這處箭傷了。”

若加上前世,她與秦征的确算得上是相識許久,孽緣不淺。

兩世的相遇,不管是在洛璇的登基大典,在燕京城郊落滿霜雪的樹林,還是一日前在靜法寺他俯瞰于她時帶着笑意拉滿手中弓弦……秦征都想她死。

燭火閃動,最後一滴燭淚落下,房間驟然陷入昏暗。

屋內沒有旁的照明物什,只剩窗外的月,銀白一輪,透過窗紙将光亮灑進來。

黑夜中,沈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察覺到手旁的衣袖輕動。

他悄聲将手背靠過去,隔着衣袖不輕不重地與她的指貼在一起。

“殿下說得是。”

口中這樣應着,沈林的眼睫卻微斂起。

不過此時,即使他沒有掩飾神色,屋內昏暗,洛久瑤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突然為此感到慶幸。

如果她看得清,定能看到他眼中并非平日裏的坦蕩,而是摻雜了無法示于人前的……妒念。

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在大理寺秦征略顯得意地言及他們有相識八年的情分時,他心底竟無端湧起一股酸澀。

那酸澀翻騰着盈滿胸腔,令他喘不過氣來。

那日回府後,他取出了洛久瑤曾借沈無憂之手交給他的玉扣。

不是什麽珍稀的玉石,纏繞的紅繩一眼瞧去便知并非工匠編織。

像是什麽舊人留下的東西。

白玉瑩瑩,只借了窗外的幾寸月光,便成了落在掌心裏的另一個月亮。

沈林将月亮攥在掌心裏,酸澀便好似消退幾分,他感到安心,索性将玉扣纏在了手腕上。

後來在靜法寺,他借着洛久瑤的手掠動衣袖,故意将玉扣露在了秦征眼下。

他生平第一次玩弄這般幼稚的手段。

可秦征的神色告訴他,他認得這枚玉扣。

那日故意讓秦征看見玉扣,明明是他先存了難以啓齒的悭吝心思,但确認了秦征真的知道洛久瑤的過去,他的心底卻再次煩亂起來。

他們兩個的确該是相識許久的,雖然見面時總是出言相對,但目光中的熟悉做不得假。

那般真切的熟稔,頗為知根知底的言語,都令他心緒浮躁。

……他很在意。

而在靜法寺,秦征連發三箭,他回想過後亦是心中分明。

秦征用第一支箭擋下了襲向洛久瑤的刀刃,而傷在洛久瑤肩側的第二支箭,本是沖他而來,本該穿透他的胸膛。

他自幼時習武,練得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術,縱然已有三年不摸弓箭,但辨識這些再容易不過。

秦征的箭術出類拔萃,若想射殺他,大可用第三支箭取他性命。

可他沒有,他用第三支箭留下了洛久瑤的命,最終選擇了放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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