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洛久瑤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裏她再次回到前世, 她與沈林已熟識許久的時候。
春時最是好時光,太子妃與淑妃共同操辦賞春宴,邀各朝臣家眷入宮。
宴中落了小雨, 宮內人客往來雜亂,洛久瑤趁此時機出了宮門。
細雨綿綿,她一路行至京郊,在他們曾碰面的水畔見到沈林。
少年換下冬日裏厚重的氅, 着一襲輕盈的衣袍立在臨水小亭中,落雨在水中漾出漣漪,粼粼水色掠過他的衣衫,與暗銀色的蓮紋交織在一起。
他等她許久,雨滴已在地面激起蒙蒙一層水霧,濡濕了他淺青色的衣擺。
洛久瑤沒有走入亭中,只是立在原處,将傘擡高了些。
少年在飄蕩的雨霧中對上她的目光,走向她,與她一同站在風雨裏。
雨落不止, 反而越下越大,潮濕的霧氣自天際壓下, 水珠打在傘面上, 響聲清脆。
他們在河畔走走停停,洛久瑤聽他說起北地近況, 戰勢焦灼,兩軍已在漣水對壘一月有餘。
北契人虎狼之心, 過往即使戰況不利也不會輕易言敗, 可此番兩軍未分勝負,北契卻隐有求和之意。
實在反常。
洛久瑤在旁聽着, 亦眉頭微皺。
她雖不受皇帝喜愛,卻十分清楚洛淮此人。
作為皇帝,洛淮此一生已得到了太多東西——
受太後扶持于衆皇子中順風順水地得了皇位,在位初時與先皇後伉俪情深留下的佳話,對養母太後盡孝至誠的美名,如今西境秦王伏低納貢,更有沈家父子在北地拼殺,收回數座前朝時被北契人奪去的城池。
沈家軍若能攻過連滄自是錦上添花,但若北契肯求和,此後進禮納貢,于洛淮而言亦無損失,甚至能更為穩妥地換來北契臣服,邊地和平的盛譽。
洛久瑤将這些話說出口,換來了一聲嘆息。
那時他們都未意識到北契求和的玄機所在,更沒想到北契人會玩以退為進的把戲,只等時機成熟邊防松懈,一舉吞掉熙國的大片土地。
細雨不絕,言過戰事,他們開始說起遠方,說起遠在燕京之外,說起山明水秀的江南,雪落遍野的鶴川。
那時洛久瑤仰起頭看了看遮蔽天空的傘頂,又側過目光,說,沈林,無論多遠,無論要等多久,總有一日我都會去看的。
沈林應她,一定會的,殿下。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終究沒有開口。
空氣就這樣沉寂下來,天地間只剩清脆的落雨聲。
沿着水流向下走,臨水的泥土濕軟,洛久瑤腳下深淺不穩,不由得放緩些步子。
沈林的目光依舊落在傘外的雨絲上,似乎沒有分神的樣子,卻悄聲伸出手,遞給她一只衣袖。
洛久瑤牽着掌心裏柔軟的衣料,眉眼彎了起來。
從春雨潇潇到雨後天晴,她牽着他的衣袖走完了那段路。
那是她前世少有的安閑時光。
洛久瑤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們走了很久很久。
可後來她在長佑殿中與滿殿的長明燈燭久久而對,七惡群八爸散另七泣捂三六上傳至網站,歡迎加入卻又恍惚間覺得,那只是她漫長十九年中最為短暫的一瞬。
雪飄萬裏,北地的軍情傳入京中,大軍跨過關隘,洛淮卻連下十二道诏令,急召回正欲進一步逼向北契的沈家軍。
沈停雲一生征戰,卻沒能埋骨在沙場。
城西南隅的春和門,昔日意氣風發的青年将軍腕骨腳踝處皆挂着鐐铐,鐵索的痕跡烙在地面,将他的腳印灼紅。
沈停雲代父回京,負荊認罪,最終死在宛若銅籠鐵獄的燕京。
沈停雲死後半月,不等貶黜的诏令送至北地,鎮北将軍沈長弘戰死在滄山。
又是一年冬末,燕京的最後一場雪落下了,沈林病得格外重。
像是與那場大雪一同被冰封在過往的歲月,他整日整日地昏睡,感知亦不複敏銳,連洛久瑤來探望都未能發覺。
雲霞被夕照染成連天的火,連落入窗內的光也燃燒起來,可火光照不亮沈林蒼白的面孔,火星像是散落在被雪打濕的飛絮上,掬不起的,捂不熱的,只輕輕一捧便要散開了。
病痛似乎已蔓延到了他的夢境中,他合着眼,随着顫抖的呼吸,睫羽也輕輕抖動。
洛久瑤伏在床畔看着他,疼痛便好像順着他們交握的手蔓延到她身上,心口痛得厲害,一直到肩側手臂,幾乎令人失去知覺。
“沈林。”
她輕聲喚他,掌中的溫度卻瞬間抽空,只留下黏膩膩的血水。
洛久瑤頓時驚惶起來。
大霧彌漫,她伸手去捉,卻只掬起一捧冰涼的雪。
她的掌心很熱,雪絮轉瞬化開,連同她身下的雪一同融盡,露出一只折斷的羽箭。
洛久瑤拾起它。
箭矢的尾羽染了血,箭頭上刻了獨屬于秦家的印記。
箭頭淬毒,與曾射穿她心口的羽箭同來自于西境。
她也認得這支斷箭——是曾奪去沈林性命的那一支。
洛久瑤的指節微微顫抖。
那時候,竟也是秦王的人。
她深知前世輔佐洛璇時曾引起諸多勢力的不滿,更知其中最為不平的當屬繼任秦王的秦征,卻從未想過,沈林的死會與秦家有關。
洛久瑤握緊羽箭,指甲嵌入手掌的軟肉中,微微發疼。
“沈林……”
她的神志在疼痛中清醒幾分,開口,終于喚出聲。
箭矢和血跡一同消散,大霧遮罩住回憶與去路,于是她什麽也看不清楚了。
苦澀的藥湯送入口中,洛久瑤不禁輕咳,藥湯順着唇角流下來。
下一瞬,染着草藥味的手指擡起她的下颌,微涼的指腹輕輕拭去淌下的藥湯。
她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說——
“我在這裏。”
她努力睜開眼,在一片昏黃色的光線中認清身側的影子。
然後拼盡全力地,攥緊了頰側的那只手。
“沈林,我看到了那只箭……是秦王的箭……”
指節一寸一寸穿插進指縫中,泛着涼,像是融化的雪水。
他的指尖那樣涼,掌心卻好燙。
沈林一時抽不開手,只得先放下藥碗。
“是,臣亦親眼所見是秦王世子射出那一箭,殿下放心,臣會派人去查。”
他低聲安撫,空出的一只手小心翼翼順過她的長發。
發絲剮蹭出癢意,洛久瑤攥着他的手,額頭順勢在他的衣袖上輕蹭了蹭。
室內的炭火不夠暖和,眼瞧着藥湯便要涼下來。
瓷碗的溫度冷了許多,沈林擡手試過,小心動了動被洛久瑤扣住的手。
他的手才向外挪了挪,卻再次被攥緊了。
洛久瑤的頭低垂着,額頭貼靠他的衣袖上,聲音微弱。
“沈林,不要走……”
沈林撥開她汗濕的額發,彎身下去,輕聲哄道:“藥涼了會很苦,殿下先喝藥,臣會在這裏陪着殿下。”
洛久瑤的指節略微松動,仍不放心。
“真的嗎?”
沈林點點頭,輕聲重複:“真的,臣哪裏都不去,會一直在這裏。”
聽過他的話,洛久瑤緩緩松開手。
她張張口,聲音好輕,融化在燭火中。
“那你不可以騙我……”
你從前也這樣說過的……
說不會走,說陪着她。
可他食言了,他曾為她推開那扇上了鎖的宮門,曾在漫天風霜中執起她的手,又那樣決然地推開她,将她一個人留在這世間。
長夜寂寂,她無數次推開長佑殿的殿門,捧着那盞不能刻上名姓的長明燈獨坐到天明。
天際泛起微光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軀殼正如殘燭般一寸寸枯朽,心髒卻跳動若迎風的燭焰。
洛久瑤的掌心重新空下來。
溫熱的瓷勺送到唇畔,身側人溫聲哄着她,一次次将藥湯送入她口中。
很苦,苦過後又送入一顆蜜餞。
洛久瑤的心便很輕易地被這一點甜盈滿了,沉甸甸的,再次拽着她墜到睡夢中去。
好似再次歷經了半生,春冬交替,她看着城郊的花樹從冬日裏的滿覆霜雪到生出翠綠的新芽,覆在她身上的雪粒也融化成冰涼的落雨。
冰冷的雨水打濕她的衣衫,唯有沈林的外袍裹在外面,為她留住最後一絲溫度。
輕喚聲入耳,少年的嗓音被雨霧浸濕了,微啞,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
他亦被雨水淋濕,濕發貼在她的頰側,雨水流淌下來,将他們的發尾纏繞在一起,怎麽也分不開。
他背着她走在燕京的第一場春雨中,背着她穿過泥濘的山林郊野,終于走到亮着星點燈光的村落。
天黑的透徹,雨勢又大,村落中的人家早已閉戶落鎖。
少年挨家挨戶叩門,自村頭至村尾,卻沒有得到一句應答。
洛久瑤伏在他背上,她聽着他從未間斷的輕喚,聽着他一起一伏的呼吸聲,感到他的身體同樣在發燙。
她想應他,卻連張口的力氣也沒有,更吐不出半個字來。
風雨潇潇,天際忽明,刺目的銀練橫劈而過,耳畔乍然響起一聲春雷。
銀練将夢境劈散,洛久瑤終于在那陣幾乎要穿破耳膜的雷聲中睜開眼。
劇烈的疼痛瞬間流竄過全身,她一瞬間清醒過來。
屋室晦暗,天色陰沉,辨不出傍晚還是清晨。
狹小的房間裏,斷燭上的光線忽閃忽閃,照亮推門而入的人影。
雨還在下,打在窗棂上的噼啪聲不絕于耳。
少女端着湯藥走進來,反手将門關攏。
“許姑娘,你昏睡了一整日,可算是醒了。”
她将瓷碗放在床側,擡手輕探洛久瑤的額頭,“燒已退下了,姑娘先喝藥,一會兒我為你換藥。”
牆上的影子随着燭火擺動晃來晃去,洛久瑤只覺身上發了濕黏黏的冷汗,衣衫卻不算潮濕。
她垂首,衣裳已換過,穿在她身上略有些松垮,隐隐泛着皂角香氣。
是眼前少女的衣裳。
洛久瑤的意識尚有恍惚,揉一揉衣袖,忍痛撐起身子。
眼前少女十六七歲模樣,眉眼柔和,聲音亦十分溫柔,只是她的唇色極淺,說是蒼白也不為過。
苦澀彌漫在唇畔,洛久瑤看一眼喂至唇邊的湯匙,後退躲開了。
“這是什麽地方?你是什麽人?”
“說來我要對姑娘道謝的。”
見她防備,少女放下瓷碗,柔聲道,“姑娘可記得,不久前在皇城門外你曾對一人施以援手?姑娘未曾見過我,卻救過我的命。”
洛久瑤的腦海中浮現起那場大雪來。
她的确沒有忘,那天她曾出宮去見沈林。
她略微思索:“可當日我并未露面,你們如何知道是我?”
“我名崔筠,姑娘曾相助的人是我兄長,崔恒。”
崔筠輕笑道,“他雖未見過姑娘樣貌,但認得姑娘手上的玉扣。”
洛久瑤這才了然,那枚玉扣如今戴在沈林的手腕上,想是因此被崔恒認了出來。
世事奇詭,她那時的确生了善念,卻沒想到會在今日種因得果。
世上真有如此陰差陽錯的巧合嗎?
洛久瑤無暇繼續探究,問道:“與我一同前來的人,他怎麽樣?”
崔筠捧起藥碗。
“姑娘是說沈公子,你們深夜在此落腳,他在你的床前守了一整日,如今已歇下了。”
崔筠再次遞來湯藥,“姑娘放心,他身上只受了些淺傷,只是他身子似乎不大好,淋雨後發了高熱,一直沒能退下。”
洛久瑤一顆心本就懸着,聽到沈林還病着,喝盡湯藥後匆匆起身下床。
“姑娘還未換藥,傷得這樣重,也該好好歇息才是。”
崔筠忙按下她,“他是個倔性子,我與兄長勸了許久才将人勸去歇息,姑娘且等一等罷。”
肩側傳來劇痛,洛久瑤只好依她所言重新坐下。
細布解開,涼意覆上肩側時,血水流淌下來。
洛久瑤呼吸微顫,咬牙将痛楚咽下,望了一會兒被雨壓住微光的天際。
離他們去靜法寺已足足過了一日,後日便是歲除了。
那個熙國極盛大的節慶。
洛久瑤曾見過歲除的盛宴,前世洛璇登基後亦沿用傳統,每逢年節都會命人購置焰火在城樓各處燃放。
少年轉眼間已能在宴上飲酒,卻還總如年幼時那般,在宴罷後拉着她的手走到尋梅園中的玉霄臺,看火樹拂雲,燈焰千光。
只不過那時的洛璇見到焰火已不再如幼時般欣然,他沒有笑,也不會舉着梅枝蹦蹦跳跳,将最漂亮的那束焰火指給她看。
他只是安靜地站在她身側,看焰火綻開又跌落,消散在遼闊的天際。
直到天幕空空如也,尋梅園中寂靜無聲。
洛久瑤也望着天際。
這場雨不知什麽時候才會停。
她曾數次身處盛宴,卻從未真正置身其中,節慶,團聚,這些詞語本與她無甚關系。
如今亦然,她本如浮萍,栖息在哪裏都沒什麽差別。
可沈林不一樣。
他的父兄正快馬加鞭趕回燕京,母親和弟弟還在家中等他,年關當頭,他合該盡快與家人團聚。
肩側細布收緊,衣衫重新蓋上來。
洛久瑤道一聲謝,起身整理衣帶,又打算出門去。
崔筠攔不住她,只得幫她系好衣帶。
“沈公子在旁的屋子裏,外面還下着雨,姑娘的傷口不能見水,我先去取傘。”
洛久瑤點頭,動一動僵硬的雙腿,趁着崔筠取傘的間隙緩緩朝房門走。
愈走近房門,她便愈發清楚地聽到外面的落雨聲。
腳步聲傳來,她伸手推門,想要迎一迎崔筠。
潮濕的水汽漫卷進來,模糊的光亮夾雜着細碎雨霧,落在少年人的發梢肩側。
洛久瑤擡起眼,目光便猝不及防與他的撞在一處。
只一瞬,又分開了。
沈林垂首,聲音放得很輕。
“殿下。”
可他沒能再開口說出第二句話,本欲出口的話語被洛久瑤的動作輕而易舉地打斷。
鮮血自她的肩側蔓延開,她卻好似不知疼似的展開雙臂,環抱住了他。
“沈林。”
她開口,念着他曾在雨中的一聲聲喚,給了他遲來的應答。
經久的大雨終于停歇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