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落雨聲愈發嘈雜,洛久瑤的目光仍落在盞中。
她輕聲笑了:“那依大師所見,業障何解?”
住持道:“阿彌陀佛,施主的緣法不在此地,他日若能向北而行,或能化解業障與來日危機。”
“多謝大師。”
聽他這樣說,洛久瑤微愣,晃散茶盞中的冷光。
思緒萦繞心間,她悄聲按上袖中短刃:“只是大師又說錯了。”
住持嘆道:“施主如今在小事上糾結,來日又該如何放下執念。”
“多謝大師提點,只是我從來不關心什麽因果業障,只在乎這些俗事。”
洛久瑤擡首,“比如眼下這樁……大師可否告知,一月前賀令薇來此的時候,與您說了些什麽?”
話音才落,屏風驟然粉碎,十數個蒙面殺手自房中各處持刀而出。
冷光照入洛久瑤瞳孔中時,她已擒過住持的手臂。手中刀刃架上了他的脖頸。
“看來大師這裏已被盯上許久了,大師手中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不知有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見洛久瑤的刀刃已架在住持的脖頸,殺手齊齊頓住動作。
住持沒有絲毫掙紮亦或反抗,任刀刃在他的頸側劃出細小的傷口。
血浸濕了衣領,他平靜道:“看來施主也是為賀小姐交給貧僧的東西而來。”
洛久瑤思緒飛快。
賀令薇給了他什麽?是賀府賬冊?還是賀家收受賄賂的證據?
洛久瑤頓一頓手中刀,問的卻是:“大師是說,早些時候來此的那位公子與我目的相同。”
住持:“阿彌陀佛,佛前不打诳語,賀小姐有一言想借貧僧的口問施主——當日在懷明湖時,施主為何救她?”
洛久瑤愣了一愣,直言道:“我有所圖,并不單純為救人。”
住持笑:“施主坦蕩,若施主今日尋得生路,貧僧必将施主想要的親手奉上。”
洛久瑤也彎了彎眼睛:“好啊,那我等着大師了。”
刀刃移開,周遭殺手驟然而動,長刀便不由分說朝洛久瑤刺來。
前世洛璇初繼位時,洛久瑤面對的刺殺一月有十數起也稀松平常,躲避刀劍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
她閃身躲過長刀,眼前卻恍惚一瞬,下意識看向禪房的香爐。
門窗緊閉,爐中燃香不熄,氣味缭繞在屋內經久不散。
燃香有問題。
殺手再次襲來,洛久瑤腳下慢了一步,躲過之際撞上茶案。
茶水灑落,杯盞骨碌碌滾至地上,摔成殘片。
住持仍端坐在碎裂的屏風前,輕聲嘆息。
躲着刀刃之際,洛久瑤朝房門跑去。
可她眼前發花,腳步已變得遲緩,将要觸到房門時,刃峰徑直自後劈來。
房門忽而破開,新雪一般的劍光晃如眼中,徑直架住她身後長刀。
沈林接過那一式,也迎面接住了險些跌伏在地的洛久瑤。
洛久瑤撲入他懷中,道:“快走,屋內的燃香有問題”
沈林點頭,帶她退至屋外。
外面仍下着雨,雨滴落在頰側,洛久瑤抹開眼下冰涼,清醒幾分。
再擡眼,周遭已圍滿了持刀的殺手。
洛久瑤皺眉,攥緊他的衣襟:“我已同你說過要帶些人手再來細查,你為什麽這時候回來?”
沈林将她護在懷中:“殿下放心,臣已告訴了沈無憂和沈無虞,等他們帶人前來定能查清此地的蹊跷”
洛久瑤一時有些氣惱:“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這個。”
刀劍相撞,沈林擋下襲來殺手,攬在她腰際的手更緊了兩分。
他眼中銳利盡數顯露,嗓音依舊溫柔:“臣知道殿下在說什麽,臣不能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顧……我說過,會護好你。”
殺手招招置人于死地,襲來的長刀狠戾非常,沈林手挽劍花橫切而過,劍風破空,溫熱的血自刃端迸發而出,濺落在雨幕中。
猩紅的顏色飛濺,沈林護着懷中人後退兩步,少女衣裙上的蓮紋是蘇繡,價抵千金的裙擺旋飛在細雨中,丁點血跡也未沾上。
天光昏暗,風雨潇潇,水汽與血腥氣交融在一起,漫卷過一整間寺廟。
沈無憂與沈無虞帶人前來需要些時間,越向寺門走殺手便愈發多起來,二人始終未能從包圍中沖出。
沈林持劍抵擋,終究獨木難支,唇色開始泛白。
吸入燃香的緣故,洛久瑤的思緒凝滞許久,她掃過周遭,忽而道:“沈林,向北走。”
沈林聽到她的話語,護着人朝北向的小門去。
朝北便是寺廟深處了,雖有殺手埋伏,數量卻少了許多。
酣戰許久,似有殺手發現無法擊破沈林的劍招,便轉而從洛久瑤的身上尋找突破口。
長劍劃破雨幕,卻不等寒光鍍到那人脖頸上,一只羽箭破空,徑直穿透了那人胸腔。
落雨沖刷過劍刃上的血,反照出立在殿檐上的一道影。
洛久瑤轉首,擡眼,對上那道影子的目光。
少年的袍角獵獵蕩在風中,正架長弓,自旁側的侍從手中接過第二只羽箭。
他看着洛久瑤,朝她輕輕笑了一下。
而後彎弓搭箭,對準了護在她身側的沈林,指尖輕動,手中箭驟然射出。
羽箭脫弓不過瞬時之間,兩側皆是持刀而來的殺手,二人避無可避,于是洛久瑤徑直以身軀擋住沈林。
卻像和她開玩笑似的,第三只羽箭緊随而來,射穿了本要刺在她胸腔正中的箭矢。
羽箭偏開些,刺入她的肩側,自肩骨的縫隙穿出。
劇痛貫穿左臂。
沈林的呼吸驟然緊促兩分,劍刃再次劃破襲來殺手的喉管,他擡手,徑直将洛久瑤抱在懷中。
雨越下越大了,潮濕的霧氣漂浮在空氣裏,風一吹又散開。
靜法寺的最北端是一座不甚起眼的佛堂。
比其最外恢宏聳立的佛殿,佛堂已太陳舊了,佛像蒙了塵,常日裏也沒什麽人來拜。
堂前心不在焉掃着地的小沙彌見有人跑來,不言不語的打開佛堂的門。
沈林遲疑一瞬,洛久瑤卻敲一敲他的肩:“相信我,沈林。”
靜法寺最北的舊佛堂中有一條暗道,是她曾帶着洛璇走過的。
前世燕京生亂,西山的整座寺廟都被毀去了,靜法寺中的百餘個僧人盡數被屠,唯有住持僥幸逃脫,廟宇也變作了一片廢墟。
佛像傾倒,血流成河,她帶着洛璇逃出燕京城,逃入一片腐爛的殘垣中。
他們在荒廢的小佛堂中躲了三日,第三日,叛亂的賊人前來搜捕,二人走投無路,卻意外發現破敗的佛像後有一條極隐秘的密道。
住持在禪房中言及向北時她下意識想到此地,只是不曾想,密道存在的這樣早。
的确是一條生路。
聽她所言,沈林未再猶豫,徑直走入佛堂。
與外表一樣,佛堂中昏暗破敗,連燃香也無,只有長明燭燃着微弱的光。
沈林繞過佛像,窄而矮的縫隙中,果真有一處暗道。
入口處能容納的身形有限,他重新背起洛久瑤走入其中。
暗道兩側的石壁上有燭火帶來的零星光亮,忽閃忽閃的。
雨聲被隔絕在外,四周寂靜,洛久瑤繃緊許久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頭腦複又開始昏沉。
她的肩側也好痛,貫穿了肩胛的羽箭被沈林折下一半,唯有刺入肩側的一端沒在血肉中。
洛久瑤意識松散,身骨也跟着脫力,本搭在沈林頸側的手緩緩滑下,墜在了他的衣襟處。
她攥住他的衣襟:“好黑啊……”
輕喃落在耳畔,沈林道:“殿下再堅持一會兒,穿過這裏便能見到光亮了。”
洛久瑤的只覺得飄飄乎乎,聽到他的聲音,垂首,将頭與他的貼得近了些。
“沈林。 ”
她嗅到他身上清冽的草木香,其中夾雜着鮮血的腥鹹氣味,心下頓然有些不安,“你有沒有受傷?”
沈林應:“殿下放心,臣沒有受傷,殿下傷得很重,出去後臣帶殿下尋一間醫館。”
“好……”
洛久瑤點頭,腦袋便跟着在他的頸側蹭了蹭,卻仍不放心似的,輕輕說,“沈林……你不能死,你不要死……求你。”
沈林心尖一顫:“殿下,臣在這裏。”
胸腔裏的心髒急劇跳動着,背上人的重量已幾乎全部交付在他的身上,是她的意識已開始渙散了。
沈林道:“殿下,不要睡,睡去了會看不到光亮。”
洛久瑤虛弱的“嗯”了一聲,口中卻問:“是嗎……”
沈林加快些腳步:“是,殿下,前方便有光亮了。”
暗道通向山林,雨勢很大,水珠兜頭打在人的衣衫上,轉瞬便濕透。
濕涼打在頰側,洛久瑤躲避着落下的雨水,将頭埋得更低了些。
“可為什麽,還是好黑啊……”
天的确黑下來了。
山間泥濘,沈林尋了處方便落腳的地方,脫下外袍,罩在洛久瑤的身上。
她的意識本就昏沉,傷口又見了水,血已洇開一大片。
沈林撥開她濕漉漉的額發,觸到她微微發熱的額頭。
“殿下。”
他輕聲喚,只能換來一聲微弱的應答。
洛久瑤肩側的箭傷需立刻診治,那樣深的傷口,若是耽擱說不定會廢掉一整條手臂。
他們不能停下,于是沈林用外袍裹緊她,重又将她背起。
風雨如注,雨珠打在葉片上,層層流淌下來。
沈林一步深一步淺的朝遠處零星的光亮走,身後人濡濕的發貼擦在他的頸側,有些癢,有些涼。
可她的身上在發燙,溫度透過衣袍傳來,覆在他的背上。
沈林忽而覺得,他與她好近好近。
宮牆不作數,世間的禮法不作數,大雨将他們所擁有的,所背負的一切都沖刷幹淨。
他們明明已這樣近,她伏在他背上,心髒的距離便也不過咫尺。
可沈林卻又覺得,背後的人好似随時就要離他遠去了。
于是他喚,一聲聲。
“殿下。”
“殿下,不要睡……”
“殿下……”
許久,一聲很輕的應答散在耳畔。
“好啊……”
“那……你和我說說話吧……”
雨聲若碎玉,穿林打葉,在耳畔撞開一片叮鈴。
于是沈林頓了一頓,道:“那日在熙朝茶閣,我是在等你。”
一聲輕笑落在耳畔。
沈林又重複了一遍:“在你去熙朝茶閣的前幾日,我每日都找程驚鴻去喝茶,其實只是在等你。”
自行宮回府後,他一連幾日請程驚鴻去茶閣,幾日間換了多種不同的茶水,獨獨那日帶去了他最愛的溪山雪芽。
他不知道是為什麽,亦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只是那天清晨他醒來,窗外大雪飄蕩,他卻聽到翠鳥鳴叫。
于是他覺得她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