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珍惜到底是什麽滋味啊?
大約……就像是爐子上炖的鹵肉一樣,細火久焖,咕嚕咕嚕煮開,完全酥軟了。
易桢最開始只是單純地吻,後來忽然又覺得不滿足,小小地舔了一口他脖頸旁邊的那塊疤。
他們倆原來是抱在一起的,他的手扶着她的腰,又想用力,又不敢傷着她,只攥着她素白的寝衣。
她只不過稍微舔了一口,他扶着她腰的手立刻松開了,挪到臉上去擋住眼睛。
姬金吾一身紫羅帶春衣,眼神都不敢叫她看見具體,擡手完全遮掩住了,想必骨子都酥軟得一塌糊塗。
“還疼嗎?”易桢問。
“不痛。”姬金吾回答得很快,他身子都繃着,又說不痛,不知道在為了什麽緊繃着。大約是為了讓自己不要發出別的聲音。
“我可以咬一口嗎?我輕輕的。”易桢問。
姬金吾有些茫然,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但是身體已經條件反射地先答應了:“好。”
于是易桢咬了他一口,像她說的那樣,很輕。又是吻、又是舔、又是咬,他那塊皮膚上全是細碎的吻痕和輕輕的牙印,疤倒是不明顯了,只叫人覺得他被人深深地愛着、渴求着。
易桢很滿意,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坐起來,打算起床了。
姬金吾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走下床鋪去,從身後抱住她:“再咬一下。用力咬。”
易桢笑了,往後仰了仰頭,靠在他肩膀上,偏頭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怎麽了?”
姬金吾說:“疼。我還活着。”
他好像有點回過味來了,明白自己所處的,依舊是豔陽高照、晴空萬裏的人間,身邊軟膩膩靠在他懷裏的姑娘也還活着,在對他笑。
怎麽會……
他還活着。他活着的話,怎麽會有那麽好的事情?騙人的吧?
易桢轉過身來,這下他們倆都在榻上相對跪坐着,還都披散着長發,倒像是新婚夜裏,夫婦二人結發同心,許願要一同渡過餘下的一生。
易桢伸手去環住他的腰腹:“嗯,我救你去了。”
姬金吾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勁:“你用藥了?你用了多少?”
易桢含糊其辭:“也不是很多。大夫昨晚幫我把多餘的藥性化解了。”
姬金吾自己用過那種短暫提升修為的藥,自然知道事情不像她說的那樣輕巧。
他之前被她舔吻得眼睛裏全是水光潋滟,所以才用手去擋住自己的眼睛,怕她看出端倪。
可是淚水不會憑空消失,現在不擋着了,馬上就要掉下來了。
姬金吾一把将她抱了回來,把她摁在自己懷裏,他的臉越過她的肩膀,确定她什麽也看不見,然後才終于放任自己的眼睫眨了一下。
姬金吾說:“是我不好。你受這種罪,都是為了我。我……我……”
他說不下去了,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易桢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呼吸之間全是他身上的藥香,用臉蹭了蹭他的肩膀,十分确定地說:“你哭了是不是。”
她覺得有些好笑。他痛了十幾年了,他不可憐自己,倒是為她短短幾個時辰的痛苦而落淚。
易桢覺得很有些荒誕,可是荒誕中又升騰起無邊的難過和心酸來。
她輕輕去推他的胸膛,推開了,才看見他滿眼的驚詫。
她怎麽也在流眼淚。
姬金吾用指腹去擦她眼角的淚水,他慌亂起來,急忙要去叫大夫:“你是不是還疼?”
易桢擦掉了眼淚,露出一個笑容:“沒有。不痛了。”
姬金吾模模糊糊知道她在哭什麽,将她的手反複握了握,賭咒一般許諾道:“不哭了,以後再也不叫你哭了,不然我就——”
這話沒說下去,是因為易桢捧着他的臉,在一點一點靠近他。
她要吻他了。
阿桢吻他,阿桢愛他,阿桢珍惜他,阿桢舍命也要救他。
姬金吾心緒難平。
他主動吻過去了。
他方才急着要去找大夫,因此反而比她坐的更外邊,摸索着攏住她的手,覺得有些冷了,捂在自己的心口上給她暖手。
易桢原本是靠手撐着身子的,被他握了過去,穩不住平衡,直接仰躺在了紫羅繡褥上了。
姬金吾立刻俯身,續上了這個意外中斷的吻。
被褥十分柔軟,姬金吾将她的頭發往上捋了捋,怕自己俯身的動作壓着她的頭發。
易桢微微眯着眼睛,讓他摸自己的頭發,手臂挽着他的脖頸。方才眼角漏出的那顆淚水已經摔到錦被之中去,找不見了。
相尹城是座山城,臨着江國大澤,山水相映,風水一絕。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仿佛穿花尋路,便可直接探到白雲深處。
白雲深處就是散發着光和熱的太陽。
人家說“相尹雲水地,歸夢不宜秋”。他們運氣好,正好趕上了春夏交際,這是最好的時節了。
雖然用簾子遮住了窗外的光與熱,但是大中午的,忽然起了微微的涼風。風将簾子吹起,明媚的太陽就一寸一寸爬了進來,在床榻前兜了一圈,又迅速收斂身形。
床榻上的倆人糾纏着吻了一會兒,也沒有別的親密動作,抱在一起,明明都清醒了,但是就是不願意起床洗漱,也不聊正事,商量待會兒吃什麽。
姬金吾是打定主意要止步于親吻的,光是親吻也叫他滿足得不行,吻了又吻,只恨不得現在就把所有事情理清楚,将婚書重寫,名正言順地讓她喚一聲“郎君”。
可是親吻也要壞事。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壯年,心上人軟膩膩地倚在懷裏,紅唇叫他吻了又吻,難免不由自主地生出旁的心思。
好在他近日輕減得厲害,這裏宅院中備下的衣裳有些寬大了,他刻意遮掩了,易桢也沒注意到。
姬金吾自覺不能再在床榻上待下去了,再同她纏綿親吻起來,恐怕就要露餡。
屋外的婢女想必是聽見了床榻裏漏出的只言片語,站在門後候着,果然不久就聽見了傳喚。
易桢挑了一會兒,挑了件淡藍色打底、繡滿繁花的裙子,聽婢女說,這叫“飛瓊流朱裙”。
姬金吾沒有換衣服這個程序,他來的時候就披了件棠紫色的春衣,只是沒正經系腰帶。
但因為某個不能告訴她的原因,他等她換衣服去了,匆匆去解決了,又穿回了之前的棠紫色春衣,這回系了玉帶扣。
“外面天氣真好。”易桢換好衣服,也不急着洗漱,就在姬金吾不遠的地方,倚着窗臺,擡頭去看窗戶外面。
姬金吾在洗臉,只隐約聽見她在說話,沒聽見她在說什麽,不假思索地去看她,一臉的水珠,鬓邊都是水汽,擡眼過去,正好和她的目光撞了個正着,別的顧不上,先朝她笑。
窗前的簾子已經拉起來了,陽光直射在他臉上,他滿臉都是水,本就生得好,喜笑顏開,眼神又充滿了刻骨愛意,只看他一眼,便讓人難以忘卻。
易桢看呆了一瞬間,有些不好意思,遞過去一個“我很嬌氣”的眼神:“笑那麽好看幹什麽!不準笑!再笑拿麻袋把你裝起來!”
姬金吾匆匆把水珠擦幹淨,笑意很盛:“我有別的選擇嗎?”
易桢露出了一個“勉為其難”的表情:“你喜歡什麽顏色的麻袋?讓你選好了。”
姬金吾又想吻她了,但是他怕易桢覺得自己輕薄唐突,只是眼神在她唇上輕輕擦過,就當是已經吻過了。
他還是心疼她痛了這一場,又覺得反複提起要惹人厭煩,不知道要怎麽疼她才好。
姬金吾悄悄地想了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倒是一直在笑。
他動作快,不一會兒就收拾好了,坐到桌前去處理積壓的文書。
昭王陵墓完全塌毀,墓中那件“昭王的寶藏”不知所蹤,各方折損都很嚴重,但具體數據還沒出來。
現在世家在商量将上京城重新發掘,昭王陵墓外的大陣應該沒有完全塌毀,城中的百姓還是有救的。
“飯菜已經備好了,現在吃嗎?”見易桢進來,姬金吾将文書蓋上,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去。
依舊是滿滿一桌子的精致菜點,擺在她面前的是道已經去過刺的酸溜魚,湯清味美,魚肉清淡,灑着姜末蔥絲,微微帶着酸。
魚旁邊是一道涼菜,拌鵝掌,鵝掌自然也是去了骨的,下面墊了黃瓜和木耳,加了鮮紅的辣椒。
再過去是道春筍,鮮嫩清脆,白白淨淨的,碼在盤子中,是焖出來的,春筍獨有的鮮味一點都沒流失。
其實算起來都是家常菜,但是掌勺的大廚很厲害——應該也有她許久沒有正經進食的原因,易桢筷子都不想放下,埋頭吃就完事了。
姬金吾笑着看她,怕她不方便夾菜,時不時将放在自己這邊菜品夾給她。
“太陽那麽好,待會兒去外面曬曬太陽嗎?”姬金吾說,他微微笑着,心滿意足地看着她進食。
易桢說:“好啊,範汝方才同我說,我父親還想見我一面。我正好也有些事情想問他,這幾日悄悄見他一面。”
姬金吾說:“過幾日好不好?過幾日我同你一起去,婚書也要改。現在正忙亂着,你出去見他不安全,他來見你,恐怕又騰不出時間。”
易桢點點頭,靠近他,正經又小聲地說:“陳清淺說蠱毒完全解了,你的天資變回正常的樣子了,你要不要再試試修行?”
姬金吾一邊往她碗裏夾炝青蛤,一邊說:“好,阿桢和我一起。哦,對了,相尹城有個挺有名的同心林,據說在樹上系上同心結,就會白頭偕老。”
他顯然是很想同她一起去,眼睛都亮了,眼巴巴地看着她,盼望她也想去。
易桢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臉,他臉上一點肉也沒有,說:“好啊,你想什麽時候去?”
姬金吾放了筷子,去握她的手,說:“你午睡起了我們再去,到時候就不那麽曬了。那裏還有個廟,很準的。”
姬金吾前些年在那廟裏批過一次命,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批的那幾個字“喜逢如意”,可不是正應在了阿桢身上。
他未必不知道這四個字含糊,是廟裏和尚刻意寫出來讨彩頭的,但是又希望它是真的,這樣他和阿桢就是命定的姻緣。
那麽迫不及待,是因為好不容易得到了喜歡的、原本以為不可能得到的心上人,等不及想要告訴大家,說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沒法昭告天下,就偷偷同佛祖講一講,謝謝佛祖。
“別放筷子嘛,多吃點,你太瘦了。”易桢說:“抱着有點硌,就是因為沒有肉。”
姬金吾連忙又拿起了筷子,他是不重口舌之欲的,平日裏口味清淡,但想着“穿着衣服還覺得硌,衣服脫了就更硌了”,連着往嘴裏放了幾筷子葷食。
易桢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句“夫妻同心,三百多斤”……
易桢:“……”
易桢:“過段時間我們張羅火鍋吃。”
對不起,吃了可以再減,不吃就什麽都沒了。生活的樂趣就在于和體重反複拉扯嘛。
他們倆都還要看大夫。易桢正好也沒別的事情做——她難得那麽閑,不用去找蠱毒解藥、不用去探尋身世、不用瘋狂修煉以防被殺——好好地和大夫說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
“你身上的南嶺秘蠱最好還是解一下,”大夫态度很好,笑眯眯的:“雖說不礙事,但誰知道會不會有後患……而且蠱母不一定真的全被毀掉了。”
易桢連忙記下來。
“以及,你的根骨天資都是一等一的,”大夫說:“以後若有心于大道,從她人那裏得來的修為,最好還是找機會化掉。對你來說,這些旁人的修為并不是好事。”
大夫的胡子花白,也很長,和楊朱真人一個樣子,也和楊朱真人一樣,喜歡規勸小輩“好好學習”。
“況且以你的天資,修為不怕低,只要肯花時間,遲早能回來的。”大夫說:“到時候你的修為就都是自己的,也不怕根基不穩。”
易桢倒也不是舍不得這些修為,但是她想着要把這些修為還給延慶公主最好。可現在延慶公主已經不在了……
易桢一直在想大夫的話,下午四點多同姬金吾到同心林中去時,也還在想。
同心林離他們的住處不遠,所以姬金吾才會提議去的。
易桢剛喝過藥,那藥是調理身子的,後來又微微出了點汗,身上都是藥香。姬金吾一找到機會就想去聞她,可是又覺得自己這麽做有點奇怪——他不覺得自己奇怪,就是怕易桢覺得奇怪。
下了車架,步行到同心林去,一路上又聊了上京城的事情。
世家已經在組織解開大陣,希望把上京城完全還原,現在各地的雲異道修士都在往上京趕。
徐賢還是沒有消息,不明生死。
宣王也行蹤不明。
陳清淺更是沒有半點消息。
總之就是一句話:一團亂麻,沒有一個地方不亂、不麻煩的。
“我父親恐怕這幾日就會來找我了。”姬金吾說:“常清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父親應該強迫他閉關了……但是若陳清淺說的是真的,我父親一定會因為常清的修為來找我。”
易桢寬慰了他幾句,擡眼就看見了同心林。
姬金吾早就備好了結成同心結的綢布,與易桢一起結了個同心結,牢牢地将它挂在了樹上。
“好了。”姬金吾經過整整一天反複的心理肯定,終于接受了“我和心上人在一起了”這件事。
也不光是心理肯定。
他每次覺得“這麽好的事情莫不是騙人的”,都起身去悄悄看易桢一眼。
易桢在午睡。他起先是看一眼,接着就摸她的長發、握她的手,乃至偷偷去親她的紅唇,親了兩次,終于放心了,明白這确實是真的。
是他的。沒錯。她都親他了,為他哭了,絕對是愛他的。
而且她之前看他都看呆了,至少也很喜歡他的臉了。
姬金吾自己知道自己長得好。
接下來要長得更好看,抱起來不硌着她。她就會更喜歡自己的。
姬金吾将同心結安放好,說:“我們走吧。”
易桢一邊走一邊說:“聽說這裏會有靈鹿出沒。”
“江國大澤就在同心林前面,”姬金吾說:“有鹿在附近喝水,也是正常的。若是運氣好,說不定能碰見。”
他神色溫柔,站在易桢旁邊,說話說着,轉頭去找鹿。
“那裏有只鹿。”易桢反而先看到,拉着他的袖子讓他去看:“喏,就在同心林那裏,我們方才站的地方。”
姬金吾擡眼看去。
不看不打緊,一看姬金吾整個人都不好了。他往回快走幾步,皺着眉頭:“那只鹿把我們的同心結叼走了!”
他靠近的那幾步動靜有些大,叼着同心結的鹿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輕盈地躍了起來,往林子深處跑去。
易桢正要同姬金吾一起追過去,忽然發現眼角餘光似乎瞥到了什麽不尋常的銀光。
就在同心林前的江國大澤裏。
好像是……一尾鲛人?
易桢立刻發覺那只鹿恐怕是刻意引他們過去的,一把握住姬金吾的手:“算了,我們再挂一個上去,別追了。”
姬金吾自然不會反駁她的話。
他原本是來求個好兆頭,就像新婚夜裏剪燭花一樣,求個好兆頭罷了。
可是眼下好兆頭沒了,他也不氣餒,倒是有些孤注一擲:
反正他就是要和阿桢在一起,阿桢喜歡他,他也喜歡阿桢。兩個人互相喜歡,就是要在一起。
若是、若是阿桢喜歡上別人,那個別人又比他還好……
姬金吾又想她開心,又舍不得放手,一時聯想到那個被鹿叼走的同心結,覺得前路茫茫。等她一上車架,就立刻拉到自己懷裏,磨着她想再成一次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