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是早上,天邊染着鴉青色,但是太陽還沒有正經露面,所以屋子裏還正經點着燈。
大夫已經來過了,給磕破碰傷、劃出口子的地方都再處理了一遍。
易桢用的藥過多了,大夫也給開了藥方解除多餘的藥性。這樣雖然她免不了要痛一場,但是總比本來要好許多。
範汝帶着人找到他們的時候,易老爺正要喚人來将自己力竭昏迷的女兒帶回易家去,正巧被範汝攔下了。
易老爺雖然不很明白易桢的事——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但是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範汝拉着他簡單說了一下情況,易老爺眼睛瞪得老大,胡子抖了半天,最後問:“我、我家阿桢真的心甘情願?”
範汝說:“當真心甘情願。她跟着您,身上的傷恐怕處理不好,況且我們哪有虧待自己家夫人的道理。”
易老爺想了想,也不知道是因為剛才在鬼門關走了一趟,還是因為忽然聽見了這個消息,站起來又坐下,顯得很猶豫,又帶着點劫後餘生的恍惚,最後還是說:“唉,她高興就好。”
易老爺說完話,立刻又覺得不放心,拽着他的衣袖,說:“你們住在哪兒?我騰出手就偷偷找你們去!”
那會兒亂糟糟的,各家都在清點人數,有幸生還的都抱在一起哭。還有許多互相走散的,哭了一會兒才顧着找人。
也所幸那麽亂,大家都沒太注意其他人,一門心思為着自己家裏。
範汝答應了,安頓下來就會給易老爺地址,悄悄帶着人走了,完全沒被注意到。
“我後來想起來,阿桢她母親提過,說父親要給出嫁的孩子添置一件最好的衣裳。”易老爺怕他們誤會,還跟着走了幾步,解釋道:“我也不是懷疑你們,主要想全這個禮數。我本來打算托穎川王帶給我們阿桢的。”
範汝連連答應,還順手給易老爺指了路,告訴他易家的其他人都在哪兒。
姬家的暗線勢力遍布天下,都是姬金吾當初一場一場應酬、一杯一杯酒、一夜一夜謀劃慢慢埋下去的,現在調動起來十分方便。範汝很快就将人安排進了最近的安全點。
相尹是離上京最近的城池,城內早就有姬家購置的宅院,也有相熟、可靠的醫修。
這些都是姬金吾在離開昭王陵墓之前就聯系好了的,運轉起來效率極高。遠一點的地方還不知道上京城完全陷落了,姬家的近衛就已經蓄勢待發許久了。
到相尹城的姬家宅院時,易桢蘇醒了過來。
她灰頭土臉的,稍微一動,渾身往下掉沙礫。大夫給開了解藥性的方子,藥在廚房裏炖着,她正好被婢女扶着去沐浴。
解藥性的方子炖起來很慢,易桢沐浴出來,幹幹淨淨穿了件簡單的衣裙,跪坐在姬金吾榻前看了他好一會兒,藥才堪堪端上來。
黃金吊爐裏燒着安神的中藥,屋子裏彌漫着淡淡的藥香,錦帳裏鋪着紫羅繡褥,上面蓋着床輕薄但暖和的錦被。
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但是榻上的人一身的傷,一想就知道會怕冷,所以屋子裏還燒着炭火。
也有請祝由科的大夫來,說祝由科只能轉移皮肉傷,她這種藥性反噬沒辦法。
易桢俯身在姬金吾唇上吻了吻,然後起身出去,在大夫身邊把解除藥性的方子給用了。
後面的事情她就沒什麽特別的印象了,無非是錐心刺骨的疼痛。大夫用紮針給她緩解了一點,但是還是痛。
痛也只能硬扛。
易桢痛到後半截,忽然想,要是她幾十年都處在這種疼痛中,說不定早就開始報複社會了。
好在這場疼痛終究是有終點的,終究是會結束的。
大夫在不停給她紮針、用藥,有的有效,有的沒有。但她終究不是一個人在面對這些疼痛,她的疼痛也不需要被遮掩,可以光明正大地說“我很痛”。
一切結束已經是半夜了,大夫忙得滿頭是汗,她倒是微微有了點笑意,謝了一句大夫,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睡去之前,忽然在心底念了一句“原來他就是這麽痛”啊。
因為折騰了這一趟,第二天易桢睡得很沉,姬金吾從床上坐起來,一路找到她床前,她都還乖巧地閉着眼睛沉睡。
姬金吾本來只穿了件寝衣,但他毫不在乎,他醒來之後就徑直去找易桢,還是侍從追着他,給他披了一件紫羅春衣。
姬金吾也是忙中出錯、關心則亂,心心念念去找她,甚至想不到抓個人問一句。
直到真的站在她床前,看見她的臉,才完全定下來,癡癡地看着她。
怎麽會……
他站着看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坐在床榻上,摸了摸她的頭發。
易桢這個時候才略微被驚動,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确定了他是誰,一點戒心都沒有,抓着他的手把他往床上拉:“再睡一會兒……”
真的把他拉上床鋪之後,在他懷裏找了個好位置,然後又安安穩穩地睡過去。
她說,人死之後,就會到一個快樂的地方去。在那裏,你愛的人、你在乎的人,就會同你開心地生活在一起,大家永遠也不分開。
但是姬金吾想,既然要在那個死後的地方看見她,她也必須要……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他有些茫然,一點也不為“又能看見她了”而開心,只覺得刻骨地寒冷。
他都心甘情願去死了,為什麽他的心上人不能活着呢。
他不要她來幽冥之地陪伴她,他只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易桢完全不知道枕邊的人在想什麽,她安安穩穩地又睡了好一會兒,太陽都升到中天了,她方才悠悠醒轉。
有人緊緊抱着她。
他一直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
易桢在這名正言順、讓人無比放心的親密中沉迷了好一會兒,方才懶懶地伸手去摸他的臉:“你一直陪我睡覺啊?你餓不餓?”
姬金吾在無能為力的氣憤中掙紮一上午了,別說餓了,他什麽感覺都沒有,只是氣得骨頭裏都難受,又貪戀同她的這個擁抱。
像在無邊火獄中行走,凝視繁花。
姬金吾見她言笑如常,只當她刻意不提起已死一事,怕他難受。他承她的情,可是實在難受到骨子裏,愛她愛得無以疏解,又愧疚自責沒能好好護着她,說起來話來,甚至有點哽咽:
“聽他們說,在人死的時候,所有的記憶立刻沖過來。”
易桢的長發全部解開了,鋪了一枕頭。怕陽光驚擾她睡覺,窗戶都放着簾子,烈日帶來的光和熱都好好地擋在窗外,只從邊角漏了些許出來,叫人知道外面的好天氣。
她睡了許久了,手腳都沒力氣,好在同他糾纏在一起也不需要什麽力氣,他的擁抱很用力。
“是呢,”易桢靠在他懷裏,只當他想同她說說話,吻了吻他的唇角,乖巧地接了他的話:“死之前,這一生所有的記憶都會在眼前出現。”
“我本想着,你好好活下去,活上許多年,等經歷完了世界上的好,子孫滿堂、一生順遂,壽終正寝的時候,一生的記憶掠過,想起我。”姬金吾的聲音放得很輕,他被落石擊中昏過去的時候,就是這麽想的:“我就滿意了。”
易桢笑了,她說:“可是我現在就在想你。”
姬金吾心下一頓,竟然覺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平日裏最擅長與人交往、讨他人的喜歡,可是他自己也知道,這種交際中充滿了可以僞造的技巧。
阿桢之前說過嫌他髒呢。
姑娘家會比較喜歡翩翩如玉的郎君吧,哪有喜歡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真話假話混在一起分不清的。
他要是講情話,會不會被認為是在對她用技巧、在刻意取巧讨她喜歡?
她會不會嫌棄他?會不會懷疑他同別人也說過一樣的話?
姬金吾一瞬間想了很多,讷讷不能言語,甚至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本能地想裝成單純的少年,可是随即發現那就是自己同胞弟弟的模樣——不行,不能變成常清的樣子,她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不可以把他當成別人。
其實姬金吾根本就是多慮了,他就算要裝,也不會裝得像的。
易桢見他愣住,輕輕笑了一下,覺得他這副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模樣,實在是不常見。
她的手挪到他的衣領上,語氣溫柔:“讓我看看你的疤,當時很疼嗎?”
姬金吾頗為狼狽地往後躲了躲,一時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抿着嘴說:“我今天還沒沐浴,而且……別……”
易桢有些詫異地看他。
姬金吾腦中“轟”地一聲,自知想岔了,原本要說“我們再成一次婚”,這下也不敢說了,生怕她想到別的地方去,咬着牙強行把話圓過來:“而且你也餓了吧。”
他以為他們已經在幽冥之地,可是他也是第一次死,自己雖然不餓,但是不知道她餓不餓。
亡魂應該也會餓的……吧?平日裏大家供奉亡者,也都會擺上吃食的。
易桢半撐起身子來:“我不餓。你過來,讓我看看,我在博白山的時候,就惦記着……”
後面的話不說了,是因為她将他的衣領稍微拉下來了一點,露出了脖頸到肩膀之間的那塊斜方肌。
姬金吾那塊燙傷疤就在那裏。
他整個人仰躺在床上,偏着頭,沒有束發,頭發散在枕頭上,脖頸露出來,握着她的手去碰那塊疤痕。
像是跳入鼎镬中的麋鹿,将自己的脖頸放在獵人的尖刀前。
易桢望着他,低下頭去,好好地吻了吻他脖頸旁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