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從來沒有進過別人的墳墓。
更別說是逃命逃進別人的墳墓了。
她對帝王陵墓的唯一印象就是“找到古董要上交給國家”。
還有,盜墓小說裏寫,盜墓賊都是按照風水學書上說的來破解墓穴機關,所以建設自己陵墓的時候,一定不能按風水學來。
沒想到,昭王也是這麽想的……
大約他害怕,打開他墓穴的人裏面有精通風水學機關的大佬。而且他又不是真的就此故去,他還要返生的。所以他的陵墓完全不是一個正常帝王陵墓該有的樣子。
怎麽形容呢,昭王的陵墓,就差直接在墓穴大門上貼“進來就搞死你”的警告。
易桢他們一行人的速度不慢,一路上又沒停過,幾乎是半盞茶就到了昭王陵墓門口。
“進去嗎?”範汝問。
姬金吾點頭:“法陣陣眼必定在陵墓之中,不将這個法陣毀去,我們是不太可能離開這裏的。”
易桢看了一眼禁閉的厚重大門:“好像推不開?”
範汝上前看了看,點頭說:“是的,裏面用機關扣死了,從外面很難打開。”
易桢說:“我可以進去試試看,要是沒問題,就出來帶你們。”
姬金吾有點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但是确實也沒有更好、更快速的辦法,雖然有些懊惱自己的修為不高,但是還是強行壓下了這份懊惱,集中注意力去想辦法。
易桢見沒人反對,義不容辭地點了點頭,瞬間化成了幾縷白色的霧氣,消失在了原地。
她到底還是不太能夠熟悉地掌握“化雁”這門技術,距離控制得有點問題。在陵墓中現出身形的時候,發現自己并不在想象中的墓道中,而是……
在一個很常規的女性房間裏。
就是,很普通的,小姐閨房的那種感覺。
因為她距離控制的不好,甚至是直接站在了床前的腳榻上。
床的簾帳放了下來,易桢左右環顧了一下,發現并沒有別人在,猶豫了一下,掀開了簾帳。
易桢看見了奄奄一息的阿青。
易桢:“……”
等等等等,阿青好好在回陽城的萬方船上待着。
所以這裏躺着的是?
答案呼之欲出。
姬金吾尋找了十三年、能夠解開他蠱毒的,陳清淺。
床上的女子一副楚楚可憐的樣貌,一點血色都沒有,單薄又瘦弱地躺着,好像還有點發育不良。若不是正好有一縷發絲垂在她鼻子前面,被微弱的呼吸反複吹起,易桢也沒發現她還活着。
草。
這怎麽搞。這姑娘看起來自己活着都困難,怎麽給姬金吾解蠱啊。
這個小房間裏靜得可怕,好像時間都凝固了。
這位傳說中的陳清淺,看起來真的一碰可能就要斷氣,易桢甚至不敢碰她。
可是就這麽離開,待會兒不一定能找回這個地方來。她剛才真的沒什麽感覺。
就在易桢猶豫的時候,床上耷拉着眼睛的單薄柔弱女子忽然微微睜開了雙眼,一點一點看向了她。
易桢:“……”
雖然和阿青長得一模一樣,但是這姑娘給人的感覺一點都不一樣。
她好像,在恨着什麽東西。
陳清淺只能勉強看清很近的東西,好在易桢就站在腳榻上,她能夠看清楚。
她用盡全力,勉強發出一點聲音:“救、救我……”
易桢聽見她說話,連忙俯下身子去,急急忙忙地問:“我怎麽救你?”
陳清淺已經顧不上來者是誰了,她已經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狀态中擱置了許多年,哪怕是給她個痛快也可以。
“我的右……膝蓋……有個疙瘩,割開它……喂我……”陳清淺斷斷續續地說。
易桢毫不猶豫地掀開她的裙子,摸到右邊膝蓋的部位,細細摸索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小疙瘩,然後用匕首割開。
陳清淺的血流得很慢,随着暗紅色的血流出來了一只小小的蠱蟲。
易桢:“……”
草,同樣是南嶺聖女的後代,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這位陳小姐真的敬業,用自己的身體來養蠱蟲。
易桢用了懸空咒,隔空輕輕捏起那只小蟲子,然後喂到了陳清淺盡力張大的嘴裏。
小蟲子飛快地爬進了她嘴裏。
然後陳清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好了起來。
她的臉色變得紅潤,嘴唇開始出現血色,眼睛也能完全睜開了,甚至擡手把自己鼻子前的那縷頭發給捋到耳朵後面去了。
陳清淺坐了起來,急切地問易桢:“現在是上元積年哪一年?”
“上元積年1831年。”易桢答道:“你是叫陳清淺嗎?”
陳清淺點點頭:“你認識我?你是姬金吾派來的人?”
易桢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陳清淺看了她一眼:“就是知道。”
她從床上坐起來,對易桢說:“好了,你帶我出去吧,我去給姬金吾恢複正常。”
易桢:“外面很危險。”她快速地給這位陳清淺小姐簡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陳清淺冷哼了一聲,剛才易桢在她眼裏看見的那種決然的恨意又出現了。
她看起來還很小的樣子,比阿青還矮,被停滞了生長一般。但是她臉上露出的表情,絕對不是一個少女能夠表現出來的。
“我先帶你出去?”易桢問。
陳清淺搖頭:“我現在又不想出去了,我要去殺人。”
易桢愣了一下。
陳清淺伸出光潔的手臂,快速地比劃了一下,然後在小臂靠右的地方劃了一刀,從裏面取出一只半死不活的圓形蠱蟲,徹底把它捏死了。
那個傷口還比較深,但是她手臂上的傷口立刻痊愈到只剩下一半。
無間良蠱。
陳清淺說:“幫我和姬金吾說聲對不起。但是他如果要為自己覺得不平,建議他去找昭王。我也是為了自己活下來而已。”
易桢輕聲問:“什麽?”
陳清淺在原地活動了一下手腳:“不用壓着聲音,這附近都沒人,這裏是放玩意的倉庫。”
易桢看她要走,有些急切:“你待會兒再去殺人。你剛才說了去幫姬金吾解開不死蠱的!”
陳清淺茫然地問:“什麽不死蠱?他什麽時候中了不死蠱?被種不死蟲的難道不是我嗎?”
說着,她從喉嚨裏捏出一只暗綠色的蠱蟲,這只暗綠色的蠱蟲身上,就是她剛才指揮易桢放進自己喉嚨裏的那只極小的蠱蟲。
那只極小的蠱蟲吸血吸得飽飽的,暗綠色的蠱蟲已經完全癟下去了,就差最後一口氣。
陳清淺把那只暗綠色的蠱蟲扔在地上,一腳踩死了。
“和我玩不死蟲?”陳清淺有些洋洋得意:“老娘玩不死蟲的時候,你還光屁股呢。”
那只暗綠色的蠱蟲就是不死蟲?
易桢已經完全搞不懂怎麽回事了,好在陳清淺拍了拍手,簡單幾句話,飛快地把她要說的事情告訴易桢了:
“1813年的時候,我來到北幽皇宮,皇後很喜歡我,經常讓我給她講故事。所以得寵的娴妃就把我從皇後那裏搶走了。”
“1814年,娴妃去世了。我就被白養在宮裏,不離開皇宮,是為了躲避南嶺的追殺,不想像母親那樣被他們殺掉。可是過了幾年,大約1817年的時候,昭王偶爾看見了我,覺得很生氣。”
易桢問:“為什麽生氣?”
“因為我長大了。”陳清淺說:“我才十幾歲呢,當然會長大。可是昭王認為喜歡我的娴妃死了,我卻還能長大,所以他很生氣。”
“但是他又不想殺我。因為那個時候他念叨着要複活娴妃。娴妃又喜歡我,他希望娴妃複活之後,我還能哄娴妃開心。”
“于是,昭王就讓巫女用不死蟲,把我的狀态凝固在了臨死的那個剎那。昭王還想讓我醒過來,所以并不是先讓我瀕死,再下不死蟲。而是直接用不死蟲導致我瀕死。”
陳清淺攤了攤手:“昭王這個狗娘養的,是真的很想留下當初的一切,連我當初住的屋子都一模一樣搬下來了。”
陳清淺笑了:“他就是沒想到,我是南嶺聖女。只要有人幫我,我立刻能從膝蓋裏拿出不死蟲的天敵,從瀕死狀态恢複過來。”
易桢其實……并不太關心她怎麽回事,易桢只想知道姬金吾到底中了什麽蠱毒,能不能解開蠱毒好好活下去。
陳清淺的語速非常快,噼裏啪啦的,說了那麽多話,也只過去了一兩分鐘。易桢甚至沒有找到任何機會插話。
這位陳姑娘,可是被強迫這麽生不如死地躺了那麽多年,她竟然還有說有笑的。
不知道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強大,還是幹脆已經瘋了。
“不要急。姬金吾已經恢複正常了。”陳清淺拍拍她的肩膀,沒什麽誠意地道歉:“同生共死蠱已經解開了,他絕對沒有任何問題了。”
易桢重複道:“同生共死蠱?他中的不是不死蠱嗎?”
陳清淺的表情放空了一瞬間:“啊,我當初好像騙他是不死蠱!因為他那種板板正正、又嚴肅又認真的小男生,就是很适合騙一騙嘛!”
易桢:“……”姬總中蠱之前,真的是一個“板板正正、又嚴肅又認真”的小男生嗎?
蠱毒讓他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東西了。
雖然陳清淺的語速很快,但是易桢集中注意力,還是能很快理解她的意思。
大意就是:
姬金吾當初并不是從懸崖上摔下來的,是陳清淺嫌他三句話不離自己的胞弟,故意用蠱蟲讓他睡過去的。
陳清淺當時才十二三歲,極其頑劣,又處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剛從母親那裏得來一個同生共死蠱的母蠱,聽說用在雙胞胎身上有奇效,所以,直接将同生共死蠱的兩只子蠱放了出去。
同生共死蠱,最開始就是一對互相隔絕的雙胞胎,為了聯系對方而創造出來的。子蠱蠱蟲會自動飛度一切障礙,尋找雙胞胎中的另一個。
為了姬金吾不對身上的蠱蟲印痕起疑心,她就騙他,說他是從懸崖上摔下來了,不過不要擔心,她已經用不死蠱把他救回來啦。
她後來還和姬金吾通了幾年信,觀察自己下的同生共死蠱怎麽樣。
上元積年1817年,陳清淺被昭王強迫進入瀕死狀态。不死蟲起效很快,她在失去行動能力之前,只想到了一個拯救自己的辦法:
她将養在自己手臂裏的那只同生共死蠱的母蠱,用真修将它左半邊身子毀掉一大半。
不死蟲很快在她身上起了作用,她身上的時間凝固了,所以那只同生共死蠱的母蠱也凝固在了那一瞬間。
“同生共死蠱的蠱蟲是完全對稱的,左邊是兄長,右邊是弟弟。”陳清淺說:“只毀掉左邊身子的話,平衡就會打破,左邊變得弱勢,他的天資、生機……一切,都會被右邊的蠱蟲吸走。唔,确實是會痛的,抽血都會痛,他這樣肯定也會痛的啊。”
“這不能怪我呀,我也只是想活下去。不這麽做,他就不會滿世界來找我。”陳清淺笑着說:“你看,你就是他派來找我的。沒有你,我還在那床上半死不活地躺着呢。現在也沒力氣去找昭王那賤人報仇。”
易桢聽得麻木,秘密這麽輕飄飄地在她面前被揭開,她反而有種不真實感。
“不要慌啦。”陳清淺笑意盈盈地看她:“剛才我把蠱蟲殺掉了,同生共死蠱就會毀掉,他的一切不會再被吸取了,他變回以前那個樣子了。”
易桢搖頭:“他不會變回去了。”
她很氣,氣得腦子嗡嗡地叫,可是又說不出什麽話,嘴巴被人堵住了一樣。
落日的餘晖在危險的大海裏掙紮,太陽已經快要被淹死了。
易桢從來沒有那麽想殺掉某個人。她現在,就想殺了面前這個長着楚楚可憐面容的陳姑娘。
陳清淺咯咯地笑,說:“我生不如死地在宮中秘閣中躺了這些年,昭王最後還決定讓我陪葬呢。他那個時候好像又不喜歡娴妃了,說要等皇後複活,然後把我送給皇後。所以我現在去找他報仇啦。”
她明顯不正常了,易桢想她一定是瘋了。
好像為了佐證易桢的猜測一般,陳清淺忽然眯着眼睛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
易桢:“……”
陳清淺笑着說:“你的手都摸到劍上去了,你恨我恨到想殺死我。你要是不喜歡他,怎麽會有這麽強的共情?”
易桢的手指都攥得發白,強忍着情緒,話語輕飄飄的,像淺淺寫在紙上:“他做錯了什麽?”
她還在強自按捺自己的情緒,害怕自己因為沖動做出什麽不恰當的事情來。又害怕陳清淺還在說謊,姬金吾身上的蠱毒根本沒解。
陳清淺有些不耐煩了,她開始惱這個把她救活的姑娘了,語氣變得有點陰恻恻的:“都說了不是我的錯,要不是昭王我會這麽做嗎!你為什麽要責備我!大家應該一起把昭王搞死啊!不搞死他誰也活不下來!”
易桢還沒說話,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悶響,接着便是熟悉的聲音:“阿桢?”
姬金吾的聲音。
他的聲音向來是從容淡定的,可是這句試探性的話卻充滿了不安和憂慮。
他們怎麽進來的?他們怎麽把門打開的?
易桢身後是沒有門的,門在陳清淺那邊。在易桢怔愣的這短暫一剎那,陳清淺飛快地消失在了門後。
易桢忍不住要去抓住她,可是陳清淺顯然十分熟悉這附近。可能她躺着的這些年,都在一遍一遍地揣摩,自己是如何被擡進這裏來的,要是能逃該怎麽逃。
陳清淺瞬間就逃不見了。
易桢強忍着不生氣,往剛才聽到聲音的方向走去,遇到障礙物就直接“化雁”飛過去。
她擡眼就看見了姬金吾。
姬金吾的眼眶都有點紅,看見她的瞬間就揚起了嘴角,可是他的表情不像是要笑,而像是要哭。
他還穿着那身黑底金繡的披風,長發一絲不茍地束着,抿了抿嘴,遙遙望着她,也不敢過來抱抱她、牽牽她的手,最後只是說:“……你活着,阿桢。”
剛才被陳清淺氣昏了頭,忘記他還在等她的消息。
易桢愧疚得難受,心裏沉甸甸地壓着什麽,快走幾步,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雙長着堅硬筆繭的手,因為他總是在工作,一個人承擔那麽多,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他那只手被她握住,有些戰栗,僵着不動,過了幾秒鐘,似乎想回握,可是又在懼怕什麽。
易桢低聲問:“你身上還痛嗎?”
這是真切的關心,好像他痛的話,她就也跟着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