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什麽事啊?】
【楊朱真人:你母親具體是在哪一年去世的?】
【易桢:上元積年1806年】
對面頓了好一會兒。
【楊朱真人:我被你母親救,是在上元積年1802年】
【易桢:對,我兩歲的時候,我母親就去世了】
【楊朱真人:小易,我覺得你母親很可能是從南嶺逃出去的聖女。這也能解釋為什麽你父親明明并非修士,但是你的根骨卻萬裏無一的好。】
【易桢:啊?】
【楊朱真人:上元積年1801年,南嶺內亂,三聖女毀掉秘蠱蠱母,随後脫離控制外逃。你母親則是在上元積年1802年來到了北戎洛梁城。】
【楊朱真人:上元積年1805年,南嶺三大部族開始搜捕外逃的三聖女。雖然沒有帶回人來,但是南嶺這邊普遍說是“她們已經受到了神的懲罰”,和你母親去世的時間點也很切合】
易桢:“……”
草,她就知道虐文女主的母親不會有太簡單平常的身份。
【易桢:我這邊信息很少。易老爺基本什麽也不知道,我母親若是真的有意瞞他,他确實會完全被瞞住】
【楊朱真人:小易,我要說的事情很嚴肅】
【楊朱真人:你知道南嶺秘蠱嗎?】
【易桢:不知道】
【楊朱真人:小易,待會兒和你說,我這邊蛇爬上來了,我換個地方】
易桢:“……”
說起來,南嶺那種地方,聽名字感覺就非常潮濕、有許多蛇和蟲子,還有毒瘴氣。鋪天蓋地的密林、連綿不斷的雨季,以及神秘妖嬈的美麗女子。
楊朱真人應該不是一時興起跑去南嶺玩的吧。他應該還是對當初自己的救命恩人耿耿于懷,想知道她到底是誰。
可能就是這份執著和堅持不懈,楊朱真人才能在大道上走出那麽遠。
婢女輕輕敲門,說:“姑娘,大夫來給您診脈了。您現在方便嗎?”
易桢連忙說:“方便方便。”
大夫推門進來。
易桢仰頭看他。
易桢:“……”
易桢:“尉遲大夫?”
門口站着的大夫就是昨晚在宮中看診的那位尉遲太醫。
不是說這位太醫不常出宮看診嗎?
尉遲大夫朝她拱拱手,坐在了她對面的凳子上:“姑娘把手伸出來,我給你診診脈。”
易桢一邊照做一邊問:“您怎麽會在這兒?”
尉遲大夫:“人總不能為了尊嚴連錢都不要了吧。”
易桢:“……”
尉遲大夫捋了捋自己仙氣飄飄的胡子:“更何況人家也是好好來請我的,和錢也沒特別大的關系,我就是看人家态度好。什麽錢不錢的。”
易桢:“……”
姬總,牛逼。
世界上所有用錢能解決的問題,姬總都能解決。
他到底是在尉遲大夫身上砸了多少錢。
易桢很明白面對大夫該怎麽做,于是她主動講起了自己的身體狀況:“我昨晚經脈受損,為了能夠控制住傷勢,我服下了大夫您給的絞心蠱解藥,之後就順利控制住了,調息過後經脈也沒大問題了。”
尉遲大夫點點頭,忽然說了一句:“我做大夫的時候,姑娘您應該都沒出生,在宮中做大夫也許多年了,什麽事情都見過。有一類病人啊,就不太容易康複,就是大夫問他什麽,他不好意思,所以不說實話。”
易桢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連忙說:“大夫您問,我會說實話的。”
尉遲大夫卻不太相信她,恐怕見多了小姑娘,知道年輕的病人臉皮薄,瞄了她一眼,緩慢而謹慎地說:“姑娘之前中的那兩種蠱毒,烈酒和房事都是可以壓制的。”
易桢笑了笑:“我喝不了酒。我喝酒就會暈乎乎的,而且是一杯見效。”
尉遲大夫問:“這個‘暈乎乎’,具體是指什麽?”
易桢不明所以:“就是喝醉酒之後的暈乎乎啊。”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就喝過一次酒,而且當時的記憶有點記不清楚了。”
姬總知道她喝不了酒,都會刻意避免讓她喝酒。以前就發現了,姬總雖然自己糟蹋自己身子,但是他不讓別人糟蹋自己的身子。
尉遲大夫:“姑娘是昨晚服了解藥。對吧?”
易桢點頭。
尉遲大夫委婉地問:“那昨晚上那種‘暈乎乎’,和之前喝酒時候的‘暈乎乎’是同一種‘暈乎乎’嗎?”
易桢:“……”
草。好像是欸。
她之前不要臉地去扒拉小杜弟弟,被小杜弟弟直接拒絕了。
昨晚不要臉地去扒拉姬總,被姬總抓着唠嗑唠完全程。
雖然知道他們做的很對,但是這麽一回想,易桢發現自己勾搭男人從來就沒有成功過……
尉遲大夫繼續說:“姑娘之前喝醉酒的那次,也和昨天晚上一樣,是有大月亮的嗎?”
易桢面有難色地點頭。
那就對了,有大月亮的時候南嶺秘蠱會發作,那個時候她身上的無間蠱恰好波動、退化成了惡蠱,又喝了酒,難怪血脈裏的南嶺秘蠱會影響她的神智。
尉遲大夫又給她診了一遍脈,說:“姑娘,你知道南嶺秘蠱嗎?”
嗯?怎麽回事?怎麽又是南嶺秘蠱?這是什麽集群效應?
之前從來沒有聽過的概念,只要第一次聽到,接下來就會頻繁地再次聽見。
尉遲大夫接着說:“啊,你也不用太擔心,因為之前南嶺內亂的時候,秘蠱蠱母被毀掉了,現在也沒人能夠用秘蠱操縱你。比之前那兩個要命的惡蠱要好得多。”
尉遲大夫:“你現在要擔心的,其實只有被摻雜在秘蠱裏的情蠱。”
易桢:“情蠱?”
尉遲大夫飛速點頭:“就是你想的那樣。”
他快速地說:“之前你身上的那兩種惡蠱,是為了壓制你現在身上的南嶺秘蠱。你身上的南嶺秘蠱是從胎裏帶出來的,你母親應該深受其害,所以你母親會在你年幼的時候就給你直接種惡蠱壓制它,怕它長滿你全身,那就完了。”
易桢整理了一下思路,好像明白了這其中的邏輯。
尉遲大夫繼續說:“南嶺秘蠱中含的情蠱,會在月圓之夜發作。但是我方才診脈,發現你身上的秘蠱并不算特別強烈。”
“第一是,你父親的血脈稀釋了蠱毒;第二是,你母親給你種的惡蠱壓制了幾十年秘蠱,成功把它給壓下去了。”
易桢總算繞過來了,她想了想,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說:“大夫您覺得我應該怎麽做呢?”
尉遲大夫大約難得碰上她這麽配合的病人,十分開心:“這個簡單。你只需要在月圓之夜找自己的夫君就行了。”
易桢:“……”
他們倆面面相觑。
尉遲大夫才猛然醒悟,眼前這個姑娘和請他來的人不是那種關系,連忙收回自己的話:“不對不對,你的蠱毒既然已經被絞心蠱壓制了幾十年,烈度不高,月圓之夜你只需要一個人待着就行了。”
“好的。”易桢答應了一句,感覺也不是特別困難。
至少比之前面對的無間蠱要簡單得多。
無間惡蠱那可真是買一送一,生怕捅一刀不夠死的。
一邊的醫童開始收拾看診的用具,咧嘴笑:“我們大夫忙了一晚上,可以休息啦。”
易桢的手輕輕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問道:“大夫還給其他人看診了嗎?真的很辛苦啊。”
尉遲大夫是專精蠱毒的。
易桢記得姬金吾身上是有蠱紋留下的疤痕的。
她一直到離開姬家,都不知道他到底中的是什麽蠱。
尉遲大夫擺了擺手:“沒有。我給你翻了一晚上醫書呢。”
尉遲大夫在宮中待了這許多年,他要撒謊,也确實毫無破綻。
易桢也笑了笑,但是心裏并沒有信他。
尉遲大夫為了轉移話題,主動和她搭話:“唉你這真不錯,我看其他姑娘小姐在病中,為了病着好看,整天就湯湯水水的,你這兒好。有硬菜。是真為你好。吃好睡好,不要多想,日子總要過的。”
易桢:“……”
大夫您羨慕的點真是奇怪呢。
尉遲大夫收拾完東西,已經站了起來,說:“我有個孫女,也和你一般大。唉,愛生氣愛吃東西,我多給她攢點嫁妝,以後也好嫁人。唉,這世道。”
他說完這話,擺擺手,匆匆出去了。
上京的居民,常年生活在不同勢力拉扯的氛圍中,早就養成了見微知著的本領。
更何況昨晚那兵荒馬亂的,簡直就是在耳邊吹唢吶了。
聽說昨晚宮中只吩咐了“宣王不能死”,那其他人自然是……
所以,雖然是花朝節的第一天,但是上京的市集上,遠遠沒有往年花朝節喜氣洋洋、熱熱鬧鬧的樣子,而是一片冷清和蕭條。
大家都在家裏避禍呢。
倒是往日冷冷清清的皇宮,此刻熱鬧得很。
姬金吾并沒有打算從幕後轉到臺前,黑暗中向來是最安全的藏身之處。因此不同世家子弟唇槍舌戰的時候,他就安靜地坐在屏風後聽着。
因為屏風前坐的是北鎮司徐賢,沒人敢懷疑這位嗜殺的徐督主身後的屏風罩着另一個人。
更何況他們也根本沒有閑暇去注意什麽屏風。
哪怕是最如日中天的馮家,也并不是鐵板一塊。馮譽作為一個外室子,統禦馮家這麽多年,早就讓那些馮家正統嫡子不滿了。現在好不容易人死了,自然各位嫡子要撲上來瓜分留下來的權力。
這還只是馮家。其他世家分居各地,本來就是為了利益短暫合謀,現在自然也能為了更大的利益出賣對方。
這麽吵了一上午,最後定下來的事情沒幾件。
正午的大太陽升上來了。上京處于北域,陽光額外毒辣,根本無法直視。
姬金吾和徐賢在出宮門的時候就達成了一致,認為這群人不過是烏合之衆,草木皆兵、身邊帶着衆多侍衛大可不必。
等到了西南門,徐賢忽然提起:“去角樓上看看?那裏可以看見整個上京。附近都是北鎮司的人,沒關系的。”
姬金吾擡眼望了望他,點頭,接着便同跟在自己身側的杜常清,微微笑着:“常清,你先回去看看吧。有範汝跟着我。”
杜常清原本就牽念着易桢的身子,想着範祭司經歷帝流漿之後修為暴漲,連忙點頭。
徐賢依舊穿着控鶴襖,他瞄了一眼姬金吾身上透風的黑底金繡披風,也不說話,帶着他一步一步往角樓上爬。
“那是馮家上一代的嫡長子。”徐賢到了角樓欄杆前,往外一望,正好看見兩三條禦街外走過的華服男子,揚着眉毛,評價道:“蠢笨不堪。”
姬金吾不太贊同他這麽張狂,勸了一句:“禍常發于所忽之中,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
“這些人有什麽好防備的。”徐賢笑道:“需要防備的人不都被您一個個殺了。前些日子夏大人走的時候,您不還親自到現場去送了他一程嗎?”
姬金吾淡淡地說:“夏大人不愛與人結仇,給他找個名正言順的刺客很不容易。那天宮中又有宴席,赴宴者衆多,怕出意外,所以才過去看着的。”
徐賢笑道:“姬城主最近幾年越來越瘦了,人也內斂了。”
太陽照在橙紅色的角樓上,鮮豔得紮眼,讓人看着心慌。角樓前的樹都沿着白石欄杆修剪過了,連影子都一模一樣,在腳下縮成一個小團。
姬金吾習慣性的笑容稍微收斂了些許:“是麽?”
徐賢說:“我要是在你當年的位置,就想不到去北幽宮中暗暗扶持一個宦官。當年你不幫我,現在站在這兒的是誰恐怕不好說……甚至北鎮司還在不在都不好說。”
姬金吾淡淡地說:“為了活命罷了。”
同張蒼隐生道的“鬼漁”差不多,姬家這些年在全力搜尋解蠱方式的時候,也在各地培植了許多暗子。
徐賢就是其中一個。
當初那個被千萬人踩在腳底下當狗的小太監,就算是把所有東西——美貌、尊嚴,都一一上供,也是不夠的。
畢竟在皇城中,美貌、尊嚴都不足為奇、随處可見。
奴隸再勤奮也還是奴隸,累死了也只是一口薄皮棺材。更何況徐賢這種毫無家世、毫無人脈的卑賤出身。只有獲得額外的扶持,才有可能一步一步翻身。
而當時徐賢也并沒有第二個選擇。種下蠱毒成為姬家的棋子,或者被作踐到死。這看起來是有兩個選項,但其實根本沒得選。
有時候世事也可笑。姬金吾明明是被蠱毒所害,所以不得不在全世界搜尋解藥的下落。也因為這個,姬家掌握了極多蠱毒方子,能夠用來完美地控制安插在各地的暗騎。
徐賢忽然又說:“不對,還是有不同的。以前你可不會連給我發五條消息,讓我去延慶公主那裏把穎川王帶走。”
徐賢當時匆匆出門,不明所以,只能按他說的去做。後來稍微一調查,就搞清楚了整件事。
“還是為了那姑娘。”徐賢笑着說:“她手上拿的那把匕首可是我送到姬家去的。當時要不是看到那把匕首,我還要搶她呢。到時候可就鬧笑話了。”
姬金吾說:“多謝你的匕首,我只是自己用不上,所以才轉送人了。”
徐賢擺擺手:“看得出來喜歡了。不喜歡也不會轉送給心上人。”
姬金吾:“……”他真的很讨厭把自己的心事拿出來聊。聊正事就聊正事。
主要是和徐賢也并不是什麽好友,只是利益相關暫時綁在一起罷了。
姬金吾:“你還有別的事情說嗎?”
徐賢見他臉上笑意收斂了,連忙轉移話題:“你當時讓我支開軒轅昂。他後來向我提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要求。”
“什麽?”
“他想看上元積年1817年,皇城司對世家行蹤的詳細記錄。”徐賢眯了眯眼睛:“這可是密卷。”
姬金吾顯然對“上元積年1817年”這個詞組心有餘悸,但是他臉上并沒有顯露出分毫多餘的情緒,回想了一下北戎遞過來的情報:“和他那個死了的良娣有關。他那個良娣冒領了救命恩情,所以才成為了他的良娣。他要查那一年到底是誰救了他。”
徐賢對姬金吾的消息網如何鋪天蓋地心裏有數,只是說:“你當時不在現場,不知道穎川王瘋成什麽樣,我懷疑我稍走開一點,他就跪在那裏哭了。”
“認錯救命恩人,還間接害死了真的救命恩人,這麽多年全錯付了,是值得哭一哭。”姬金吾說:“穎川王從延慶公主那邊跳反加入你們。他既然瘋,那就讓他推動世家去開墓。昭王墓中的那件法寶,傳說可是能……起死回生的。”
他的思路極其清晰,像是下棋一樣,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目的走去。
而如此清晰的思路,則來自姬家布滿全局的消息網。全面的消息能讓他将犯錯的幾率降到最低。
這是姬金吾這麽多年來最得意的成果,也是他親手從無到有,一步一步布置出來的。即使每天處理大量的信息,再從信息中篩選有用的部分耗費了他大量時間,甚至侵占了他的睡眠。
徐賢不确定自己的北鎮司中有沒有姬家的人。他傾向是有,不然姬金吾不會有如此明晰、快速的信息鏈。
北鎮司中又有多少人是姬家的暗子呢?徐賢不知道。
姬金吾從來不提這些,他也不居高臨下的命令。好像他只是來同北鎮司合作的,并不是将他的命捏在手上。
徐賢知道姬金吾的用人習慣,他手下的每個人都只是棋子,但他甚至防備每一顆棋子。
沒有翻出來的暗子,是最有殺傷力的。
徐賢目前和他的目标一模一樣,也沒有必要這個時候和姬家鬧翻,一點好處也沒有。
姬金吾說:“沒別的事。我得回去了。”她應該醒了。
正午的陽光傾瀉而下。
皇宮裏空蕩蕩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
徐賢望了一眼遠處的白雲:“我以前,沒進宮的時候,夢想是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然後讓我母親封一品夫人。”
徐賢的母親都餓死許多年了。
他轉過頭又去看姬金吾:“我以前覺得你們這些貴公子會挺快活的,可是好像不是。真的會有那種完美的人生嗎?父母寵愛、兄友弟恭、天資過人、善良又強大,和心上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姬金吾本來要走了,聞言答道:“應該會有吧。”
徐賢朝他揮手告別:“哎呀快走吧,都說了要走,不用停下來回答我。”
這個人不陰陽怪氣的時候,對話效率還是挺高的。
姬金吾那一襲黑底金繡的披風一收進車架裏,範汝立刻就現出了身形。
“吓死人了。”範汝翻了個白眼:“我以為他單獨約你上去是要做掉你,瘋狂暗示你你也不聽。我費盡心思躲起來,打算先發制人搞死他的。結果你們倆在聊什麽?完美人生?”
姬金吾喝了口茶,依舊是一向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樣:“徐賢又不是沒腦子,這個時候搞死我他有什麽好處。”
範汝義正言辭地說:“你早一點告訴我他是你的人不就完了嗎?我哪會誤會!”
姬金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今天告訴你,明天上京城就都知道了。”
範汝:“……”
範汝:“我感覺你在質疑我保守秘密的能力。”
姬金吾:“那你知道的哪個秘密你沒捅出去?”
範汝:“……”
範汝悻悻地閉上了嘴。
主要就是,秘密捅出去出去有戲看嘛,而且之前他捅出去的秘密又不是什麽大事……
因為是和好友待在一起,姬金吾之前那些習慣性的笑意也收斂了,面無表情地坐着喝茶。
“他在給你上眼藥。”範汝說:“他先暗示了易姑娘,然後又在暗示常清。你別理他。”
這人今天有些奇怪。平常都是唯恐沒戲看,今天怎麽還息事寧人來了?
範汝說完,看了一眼姬金吾手上的茶:“你以前不都喝烈酒的嗎,怎麽現在換成了茶?”
哦?還開始關心他了?
姬金吾:“常清說我很多次了。我答應他了。”
範汝“唔”了一聲,忽然問:“你中蠱了嗎?”
姬金吾心裏一頓,若無其事:“你在說什麽。”
範汝:“我看見那個尉遲大夫給你診脈了。不是詐你,真的看見了。別轉移話題。這個秘密一聽完,我立刻就死!死人是不會洩露秘密的!你放心吧!”
姬金吾:“……”
事出反常必有妖,剛才這只貓息事寧人的時候就該察覺到不對勁的。
姬金吾匪夷所思:“你怎麽看見的?”
範汝:“我昨晚落東西在你書房裏了,本來打算去找你拿的。半路看見一只蝴蝶,打算抓到手再去。結果隐匿起來抓蝴蝶的時候,看見尉遲大夫進去了。”
姬金吾:“他是來和我說易姑娘的情況。”
範汝:“你還騙我!我看見了!我說你這些年搜尋蠱毒是幹什麽!你什麽時候中的蠱!能不能說清楚!不說清楚我現在就走了,你在上京死了和我有什麽關系!”
他整只貓都炸毛了,瞳孔都變了,像是被人拎着後頸肉抓了起來:“我都等你辦完正事了,還等常清走了才問的!姬金吾你給我說清楚!怎麽!搶姑娘的時候需要我,搶完就讓我滾啦?我現在就帶着你的姑娘跑!”
姬金吾:“……”
姬金吾試着讓他別竄起來:“你冷靜一點。”
一只炸毛的貓怎麽會冷靜呢。貓咪可以藏得很好、從高處跳下、吃很少幹很多活、因為多年前的一個承諾一直當人的朋友,但是貓咪炸毛的時候是不會冷靜的。
範汝就差在車架裏面跳來跳去了:“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告訴易姑娘。”
姬金吾:“……”
姬金吾這個時候臉上竟然有了些許笑意,好像在為了他這句話而覺得高興,因為這句話就像尋常朋友間威脅“我告訴你妻子去”一樣,有一種奇妙的親密感:“範汝。再等幾天就告訴你。”
範汝:“幾天?”他直覺姬金吾是有什麽事情不确定,而這份“不确定”是他一直隐瞞秘密的原因。
姬金吾:“五六天。你不能出去說這事,可以嗎?”
範汝有些悻悻地說:“知道了。我說我就死成四十九塊。”
雖然說定了時間,但是範汝還是很有些焦躁,這只貓心裏藏不住事,安靜了不到兩分鐘就來問:“你根本不喜歡那個什麽陳清淺對不對?她是遮掩那個秘密的幌子。我就說你這家夥好歹以前是個和你弟弟一樣的道德楷模,怎麽最後還變成一次性喜歡兩個的牆頭草了。”
姬金吾:“……是。”
範汝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蹲在窗子旁邊悶頭猛看風景,看了一會兒又問:“你也沒告訴常清?”
姬金吾回答得很快:“沒有。”
範汝心裏有點平衡:“哦。”
這只白色貓咪本來就在回憶過往的破綻,順勢就說了起來:“你記不記得你母親給你請先生的時候。你當時真的把我吓一跳,不過後來商山道人自己走了,啧,白挨那麽多罵。”
說的是上元積年1817年冬天的事情。那年夏天,姬金吾身上出現了蠱紋,他用舒痕膠去除蠱紋,結果身上卻出現了可怖的燒傷。
燒傷剛好,他卻因為不明原因開始酗酒。姬老夫人十分不滿,甚至懷疑他早就開始酗酒,莫名的燙傷也是因為醉酒,于是覺得是時候給他請個老師。
請的是太平道的商山道人。一向說商山道人脾氣怪一點,但是實力是很強的。
商山道人雖然聽說姬家這位公子天資很不錯,但是同樣也聽說了他酗酒的傳聞。于是他提出了三項挑戰,限時三天完成。可以就收徒,不可以就別說了。
那個時候範汝印象裏,姬金吾絕對是個靠譜的人,但是那次真的把他也吓到了。
第一天姬金吾直接挑戰失敗了,他手抖得很厲害,大家覺得他是酗酒喝成這樣的。
晚上回去他直接喝到宿醉,第二天依舊集中不了注意力的樣子,勉強通過了一項試煉。
第二天晚上他就來敲範汝的門,問他哪裏有更烈的烈酒。
範汝當時也是沒心沒肺的,真的帶他去找酒。範汝當時有個玩得來的姐姐,家裏藏了許多美酒,于是帶着姬金吾就去了。
可能是那晚的酒不錯,第三天姬金吾就完美通過了所有試煉。
商山道人當時明顯想反悔來着。
後來他也一直刁難自己這個不太滿意的弟子。
範汝想找姬金吾出去玩都找不到人,修行修得魔怔了。
但是他好像很努力很努力,最後得到的結果卻不太好。
商山道人後來教不下去了,認為姬金吾明明之前天資過人,卻進展緩慢,肯定是完全沒用心。于是有天早上他直接不辭而別了。
好像也是那段時間,姬金吾沒事就私下往風月之地跑。
商山道人不辭而別之後,姬老夫人和自己的長子爆發了激烈的矛盾,最後以她逼自己的兒子發誓再也不沾染青樓楚館裏的姑娘告終。
不過他們孤兒寡母的笑話,倒是傳得飛快。人們還是喜歡符合自己價值觀的八卦,這件事就很符合。
和這個一起傳的飛快的,還有姬家長子“浪蕩子弟”的名聲。惡名很快就蓋過了過去翩翩君子的贊譽。
範汝回過味來了:“你是那一年夏天開始酗酒的,所以你的蠱毒是那一年夏天中的。酒色就是一般壓制蠱毒的法子……等等,你是真的不想修行?我記得你都頭懸梁錐刺股了,那麽努力還不行,是不是因為那個時候天資在快速流失?”
姬金吾不太想回憶這件事,當時他痛得厲害,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覺,手抖得拿不起東西來,烈酒用了半年之後,抑制疼痛的功能明顯下降。
那時候一天天過得倉促,沒什麽值得回想的快活日子。為了活命而活命罷了。不過真要說,活了這三十多年,又有哪一天快活到連死亡都忘記了呢?
昨晚上。很快他就得出了結論。
昨晚上她依偎在他懷裏柔情蜜意地吻他疤痕的時候、迷迷糊糊叫他“郎君”的時候,他是快活的。
那個瞬間好像實現了他年少時的期許,即使他現在一步一步偏離得很遠了。
成為一個大家交口稱贊的翩翩君子,娶一個喜歡的姑娘,一輩子對她好,當一個好丈夫,然後再和她有個孩子,當一個好父親。
是假的也快活。
姬金吾沒有正面回答範汝的一連串問題,他說:“要到了。我們以後再說這個問題。反正腦子還能用,天資壞了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他是一直在輸,但又不是認輸了。
能用腦子,能寫、能畫、能彈琴、能吹笛子。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車架停下,他率先下去了。黑底金繡的披風迎着風晃了晃。這個人喜歡穿深色華麗的衣服,再加上他肩膀生得好,總給人很可靠、永遠也不會倒下的感覺。
可是風稍微吹過,就發現他确實如徐賢說的那樣,瘦了許多。
說起來,一個人整天熬夜、濃茶烈酒,怎麽會不瘦呢。
但是因為總是看見他,看習慣了,一日一日慢慢瘦下去,還真的發現不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用數十年,将五洲三海當成棋盤,一步一步形成了圍殺之勢。
接着範汝就看見自己眼中充滿悲劇色彩的姬城主停下了。
他轉過身子,一本正經地心虛道:“阿桢醒了,我不敢回去,她生氣怎麽辦,我又打不過她。”
範汝:“……”
範汝走過去:“你心虛什麽?”
姬金吾想說“我髒”,忽然想起自己胞弟臨走前,芝蘭玉樹的幹淨模樣,不知怎麽說不出來了,只是迎着正午的大太陽,低聲說:“我自作自受。”
軒轅昂已經在檐下坐了一個晚上。
自幾天前,他從徐賢那裏得知當年的真相時,他已經數日沒有進食了。
吃不下、睡不着,可是又必須要同延慶公主聯絡,還不能暴露自己已經被徐賢策反的事實。
他的精神狀況已經很差了。本來知道救命恩人的真相之後,他撐着一口氣沒倒下,只是為了回去将那個毒婦吊着命用刑,給他的阿桢償命。
毒婦易白竟然還出門準備花朝節去了?他的阿桢這輩子都沒過上什麽好日子,她憑什麽有好日子過?
他那日帶着盛怒在城中四處尋找,最後找到一具臉被劃破的屍首。
北鎮司給了他充足的證據,說是被刺殺夏大人的刺客給殺了。
軒轅昂有些懷疑,唯一可以緩和局面的夏大人在這種時候被殺,是不是有人有意為之。
但是他沒空想這個問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這麽多年的誤會上。
一直欺騙他的人竟然死的那麽痛快,阿桢可是被挫骨揚灰了。害死阿桢的人竟然死得那麽簡單!
可是就算鞭屍也沒有用,他沒地方報仇了,他滿腔盛怒都無處發洩。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人死了,人死萬事休。
滿腔憤怒、痛苦無處發洩,再加上連日的奔波,他雙目赤紅,仿佛是剛化作人形的妖獸。
無可奈何。
沒辦法救回阿桢了。阿桢當初救他,他卻眼睜睜看着她被害死了。
就算化為灰燼、永堕于幽冥之獄,他也沒辦法再找回他的阿桢了。
他在檐下癡癡坐了許久。癡想着當初在路上同阿桢的短暫相處,一遍一遍地讓畫師描摹她的臉,可是都不像啊。
第四個畫師被拖出去殺掉之後,最後一個畫師對他說:“穎川王萬裏迢迢,難道不是為了昭王的寶藏而來嗎?既然是,又為什麽悲傷難過呢?只要得到了昭王的寶藏,便是亡者也可以返生。”
昭王的寶藏。
傳說中,昭王為了從幽冥之地喚回自己暴亡的寵妃與愛子,找到了一張藏寶圖。
藏寶圖上記載着一件可以逆轉因果的法寶。
昭王破解了藏寶圖,可是他發現,法寶一旦現世,北幽滅亡就在眼前。于是他将這張藏寶圖封進了自己的墓穴。
軒轅昂當然聽過這個。
他甚至還派人暗地裏查驗過,破綻沒找出來。只是發現昭王墓室的設計圖,被北鎮司嚴密地藏了起來。
北鎮司藏起來的東西,一定是有價值的東西。
而且各個世家也在蠢蠢欲動,觊觎着昭王的寶藏,也觊觎着亡者留下的權力真空。
他們只是投鼠忌器、膽小畏縮,不敢當出頭之鳥。
軒轅昂想,要将阿桢從幽冥之地喚回,就必須……打開昭王的墓穴,拿出昭王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