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46 章

第46章

洛久瑤轉回身。

微弱的燭光下, 帷帳已撥開了,原躺在床上的人緩緩坐直身體。

洛久珹匆忙去扶。

“母親。”

容妃坐在那裏,仍沒理他, 反倒先朝洛久瑤招了招手:“久瑤,到這兒來。”

洛久瑤提着宮燈的手微顫,緩步走過去。

一尺之遙,她屈膝, 放下宮燈。

“容……娘娘。”

“這是做什麽?”

容妃伸出手,“到這兒還講什麽規矩?快些起來。”

洛久瑤卻沒有起身,她擡起眼,睫羽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時隔太多年,她終于再一次看清了眼前人的臉。

明如秋水,豔若桃李,與她的記憶中一樣,經年的幽禁也沒能令女子的容顏褪色半分。

她只是添了許多病态,原本姣好的一張臉褪成慘白的顏色,頰側的顴骨凸起, 顯得眼窩深而空洞,眉骨像是枯弱的山巒。

她太瘦了, 肩膀沒在單薄的衣衫下, 瘦削成薄薄一片,連衣衫也挂不住的模樣。

洛久瑤擡着眼, 她看着她,恍惚間好似看到了許美人——她的母親, 她死的時候還很年輕, 無病無災,卻也如容妃一樣迅速凋零下來, 好似深秋的落葉。

容妃輕咳兩聲,推一把坐在床側的洛久珹:“久珹,愣着做什麽?快扶你妹妹起來。”

“母親,你怎麽……”

洛久珹不情不願的,面對容妃卻不敢抱怨什麽,只能上前去攙。

洛久瑤才扶着他伸來的手臂直起身體,那只手臂便迅速抽走了。

容妃招招手,拉她坐在身側。

“好姑娘,我們有……六年未見了,你長高了,只是瘦了好多,怎麽能瘦成這個樣子?”

洛久瑤瞥一眼旁側磨着牙的洛久珹,回轉目光:“娘娘,我沒什麽的,大概是近來天氣冷,總是吃得少些……倒是娘娘您,聽聞您一直病着,我們卻直到今天才來探望,也沒能帶來禦醫為您瞧瞧。”

容妃卻搖頭,咳後又道:“瞧了如何,不瞧又如何?太醫院的那些人我最是知道,如今我這般模樣,縱然身病可治,心病卻難醫。”

洛久瑤道:“娘娘,當初……”

“我知道。”

容妃眸色深深,擡手撫上洛久瑤的臉,指尖緩緩描摹過她的眉眼。

她說:“我知道的,久瑤,你是個好姑娘。”

洛久瑤垂眼。

容妃的聲音很輕,又道:“既如此,不肯再喚我一聲母妃嗎?”

洛久瑤張張口,應了聲:“母妃。”

容妃的眼睛彎起來。

“母親!”

洛久珹卻終于忍不住上前。

他伏在容妃床畔,去牽容妃的衣袖:“母親,自我們二人前來,你只顧着和她說話,你都不挂念我嗎?”

容妃終于放下手,目光移過去,聲音冷下些:“挂念你?挂念你在外無法無天,肆意欺負你妹妹嗎?”

洛久珹一愣,下意識反駁:“我沒有……母親,你怎麽會知道,我……”

洛久瑤看一看四周,接過話來:“容母妃,您的耳目,眼下也在這座宮苑裏罷?”

正因有人先他們一步到此,門上的鎖才未來得及扣起。

容妃笑了,沒有應答:“久瑤,聽聞你到若蘆巷受了許多苦。”

洛久瑤知道她已默認,應道:“都過去了,母妃。”

容妃卻微微傾身,道:“聽聞你自若蘆巷回宮,帶出了一塊和田玉佩。”

窗外風聲若浪,燭淚滑落,屏風上的影子晃動,洛久瑤只覺寒氣自下而上,好似要将她吞噬在此。

她下意識退開些,嗓音很輕:“容母妃,您的耳目,就在我身邊罷?”

那塊呂姑姑給過她的玉佩她藏得很好,每日都帶在身上。

除了在歲除那日拿給沈林看過,便只有近身服侍她的兩個宮侍知道。

窗子開合,伴着容妃的咳嗽聲,一道人影自屏風側繞出。

是青棠。

洛久瑤轉頭看她,目光寂寂,眸色微沉。

“青棠。”

“殿下。”

青棠走上前,卻帶着怯意,屈膝跪下:“奴婢見過殿下,七殿下。”

洛久瑤起身:“果真是你,你不是太後的……你自來到我身邊,便是容母妃的人。”

“奴婢自知欺騙了殿下。”

青棠緩緩叩首,“奴婢借為太後監視您的名義才能來到您身邊……奴婢不是太後的人,也不是容妃娘娘的人,奴婢……是先皇後的人。”

洛久瑤的腦中轟然一瞬。

有什麽沸騰在心間的東西呼之欲出,幾乎要沖破胸腔。

可她沉下思緒,看向青棠:“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青棠猶豫着,目光掠過愣在一旁不明狀況的洛久珹,又看向容妃:“娘娘。”

容妃點點頭。

青棠回轉目光,緩緩道:“殿下,奴婢曾是先皇後身邊的舊人,呂姑姑亦然。她交給您的那枚玉佩是先皇後留下的東西……”

“您也……并非是許美人的親生之女。”

洛久瑤小腿發軟,扶着床帳,站穩身體。

她有千萬句言語想要問出口,最終卻只道:“你為何這樣說?”

““殿下,是許美人當年使了一記偷梁換柱,您才是皇後娘娘的親生女啊。”

青棠朝她跪行兩步,再叩首,“那日先皇後與許美人同時生産,呂姑姑親眼得見襁褓被宮人暗中調換,奈何先皇後病危宮中人無暇顧及,後來先皇後辭世,呂姑姑想言及真相,卻先一步被發配去了若蘆巷,再無面見聖上的機會。”

“奴婢曾與呂姑姑共事,彼時奴婢的年歲尚小,多年來在宮中亦是人微言輕,但奴婢知道,呂姑姑她,正因确信殿下您是先皇後的親生女,才會将那枚玉佩交給您。”

“奴婢曾見到您頸側小痣時有所懷疑,而後服侍您時見到了那枚玉佩,明白了呂姑姑的用意,确信了這一點。”

“不是的,我不會相信。”

洛久瑤撫上身前玉佩,“僅憑幾句言語以及這兩樣微不足道的東西,何以讓你篤定至此?”

她扯出玉佩的尾墜,白玉便懸在眼前。

“這的确是先皇後的東西沒錯,可這是她賜給呂姑姑的,姑姑與我投緣,才将玉佩贈與我當做生辰禮。”

她說着,言辭卻好蒼白,好似只為了說服自己。

青棠搖頭,企圖繼續勸說:“殿下……”

“久瑤,你不曾見過皇後姐姐,如今這宮中少有當年服侍皇後的人,你不知道,你的眉眼,如今已經與她生得愈發相像……”

容妃接過話語,又牽過她的手,連帶着将玉佩也握在掌心裏。

她望見玉佩,眼中便含了淚,好似病體也因這一汪淚鮮活起來,盈盈動人。

她的聲音也染了濕意,微微哽道:“這枚玉佩,我認得它,這是皇後姐姐自母家帶出的……祖傳之物。”

洛久瑤卻松開她的手,也松開原懸在手中的玉佩。

“是嗎。”

她神色沉寂,攥緊衣袖的指節卻發青,“既是如此重要的東西,我便不再替她收着了。”

她拂袖轉身,不再看屋內幾人,徑直離去。

“殿下!”

青棠欲追,卻被容妃攔下了。

“她和姐姐一樣聰明,會想明白的。”

她看一眼消失在殿門處的背影,轉而朝洛久珹道:“久珹,答應母親,母親沒辦法走出去的時日,替母親照看好妹妹。”

洛久瑤幾乎落荒而逃。

她逃回延箐宮,桃夭迎上來,見她面色不好,關切問詢。

可她也不想見到桃夭,轉身将自己關在書房裏。

入夜,書房的窗子始終沒有打開,房中的燃香味還未散盡。

案上放着沒有抄完的佛經。

燭火很亮,洛久瑤走過去,借那一簇光亮展開宣紙。

她看着紙上經文,企圖平緩心緒。

她不該這樣沖動的,即使眼前的境況與上一世截然不同,即使眼下發生的一切,是她從未想過的。

和田玉佩已不在她手中了,白玉充盈過掌心的觸感卻還在,她攤開手,不由得想起有關過去的,有關許美人的一些往事。

那是一個好平常的日子,白绫挂在許美人常常跪拜的小佛堂前,懸在梁上的許美人穿了親手繡制的,生平最素淨的衣裳。

案上的香火燃盡多時,香灰輔一吹就散了,化作佛像慈悲眉目下的塵埃。

佛像下還供着一本謄抄完整的《地藏經》。

“如魚游網,将是長流,脫或暫出,又複遭網。”

抄寫經文的字跡并不漂亮,筆觸生疏,一筆一畫卻極盡虔誠。

許美人缢亡後,宮人皆道其是引決自裁,生怕罪名坐實株連親族。

可洛久瑤知道,許美人不可能是在怕這些。

一個出身繡坊司,連字都不識幾個的小小美人,多年來孑然一身,哪裏有什麽親族?

甚至她死的時候,也才只有二十三歲。

“如魚游網,将是長流,脫或暫出,又複遭網。”

指尖撫過宣紙上的這一句,洛久瑤小聲念出來,便好像又一次回到那個寂寂的夜,白晝始終沒有到來,許美人将玉扣挂在她的腕上,輕聲與她說着‘對不起’。

眼前的,過去的,究竟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呂姑姑對她的好,在若蘆巷中對她的保護,是因先皇後曾經的恩情嗎?

容妃當初的收養,也是因過去與先皇後交好,顧念往昔的姐妹之情嗎?

撫過經文的指尖有些發顫,洛久瑤蜷起指節,收回手。

她這才發現,她的身體也已經開始發抖。

先皇後,真的是她的生母嗎?

可比起幼時養大她的許美人,比起照看過她的良妃與容妃,她沒有撫養過她一天。

先皇後沒有抱過她,沒有看過她,甚至連她的面容,洛久瑤都只能靠想象來補全。

她甚至連想象都無法做到。

她與先皇後,與那個所謂的生母,是全然陌生的兩個人。

自出生起便伴随周身的流言,多年來生身不詳的災妄之語,讓她罰入若蘆巷的天象之說……她一切的磨難與苦楚皆是因先皇後而起。

可她身邊的人,不管是呂姑姑、容妃、青棠亦或是桃夭……她所受到的善意與庇護,

卻也都因先皇後而來。

饒是從前被那些流言連累,洛久瑤從未對先皇後産生過恨意,她清楚這一切不過都是作祟者的攪弄,掌權者的默許,與死去的先皇後沒有半分關系。

她明明什麽也沒做,卻成了無數作惡者手持的刀刃,行善者遙望的菩提。

可當洛久瑤知道了真相,面對那個擺在眼前的答案時,她卻沒由來的,開始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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