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皇城之內宮外的車馬禁行, 馬車駛入最後一道宮門,停了下來。
洛久瑤才探出身子,便一眼瞧見洛久珹的身影。
他立在車下, 離她不遠的地方,他側着身,并不向前走,姿态很像是在等她, 卻也不轉過來看她。
“殿下。”
近在咫尺的地方,沈林朝她伸出手。
他扶着她下了馬車,從馬車到宮門的距離不長,他又送她走了一段。
“臣送殿下到這裏。”
一道宮門相隔,沈林停下腳步。
洛久瑤朝他點頭,轉入宮門中。
目送人走遠,沈無虞走來,附耳與他說了些什麽。
沈林只是點點頭,目光仍望着轉入紅牆中的身影,久久沒能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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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 行宮傳回了消息。
沈少将軍在行宮後山的樹叢中找到那個奔逃不及,毒發而死的刺客, 已禀報給了聖上。
刺客面生, 又因毒發面色青紫,行宮中沒人能認得出他, 更無人知道他的來處,調查只能暫時擱置下來。
尚食局的劉姑姑來送藥膳時, 洛久瑤正在書房抄經。
風寒都喜在夜裏發熱, 她的額頭又有些燙。燈影晃動,宣紙上的字跡也若游魚, 飄飄乎乎,晃蕩在紙上。
“如魚游網,将是長流,脫或暫出,又複遭網。”
她抄在紙上,小聲重複着,直到一滴墨洇了字跡,她才擱筆,喚了聲桃夭。
桃夭不在,青棠引了劉姑姑走進來,瞥了一眼她手中端着的食盒,又知趣退出去。
“殿下。”
劉姑姑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奉上裝了藥膳的食盒:“殿下吩咐的藥膳做好了,藥膳不宜放涼,還請殿下不要放太久。”
洛久瑤擡眼,柔聲道:“多謝姑姑,只是我還有一事想要勞煩姑姑,姑姑請。”
洛久瑤伸出手來作請,劉姑姑走上前,見她正卷着宣紙。
宣紙放在一旁,而那原本放着宣紙的地方,赫然是一枚蓮紋玉佩。
劉姑姑定睛瞧了瞧,收回目光,看向洛久瑤的眼神微變,很快掩住了。
她波瀾不驚道:“請殿下吩咐。”
洛久瑤捉住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拾起玉佩,放回袖中:“姑姑辛勞,此次我與七皇兄在行宮落水都染了風寒。我雖常日裏與他有過節,但畢竟是自家兄妹,我想請姑姑再做一碗藥膳送去,以表求和之意。”
劉姑姑沒有猶豫:“殿下仁善寬宥,顧念手足之情,奴婢定當盡力。”
“我還有一事想問姑姑。”
洛久瑤又道:“姑姑知道棠西宮的那位遭父皇唾棄多年,不久前我聽傳言說她已病入膏肓,不知如今的膳食可還如過去那般供着?那位的境況,可還經得起人瞧麽?”
劉姑姑思忖着道:“自太後娘娘回宮,那位娘娘的膳食便從一日三餐縮減至兩餐,今日恰還未去送膳,殿下可是有意關照?”
洛久瑤道:“她在我幼時曾照拂過我一些時日,大限将至,無論是為人子還是……有什麽仇怨未了,總會想去送一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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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姑姑是尚食局的老人,做事利落妥當,很快将藥膳做好,遣人送去了宣明宮。
入夜,宣明宮燈火通明,靜妃仍在行宮伴駕,宮中只由洛久珹一人做主。
聽聞是洛久瑤命人送來的藥膳,洛久珹想也不想,徑直到殿門前攔下。
來送藥膳的有二人,一前一後,見了洛久珹皆是低眉垂目。
在前的小宮侍行禮,奉上食盒。
“殿下,九殿下關心您的病情,拜托膳房做了藥膳送來給您,請您收下。”
洛久珹擡手接了裝着藥膳的食盒,瞧也不瞧又砸出去,不給半分好臉色。
他冷聲道:“去告訴她,不必這般假模假樣,若是誠心關切便親自過來瞧我,我有話想與她說。”
瓷碗跌出食盒,碎裂在地,落了滿地的脆響。
在前的小宮侍不敢再言語,悄悄向後瞥了一眼。
她向後瞧,在後那人便上前些,緩緩擡首:“殿下有什麽話想說,不如我帶給她?”
洛久珹才砸了食盒還未收回的手僵在半空。
“洛……你?你來做什麽?”
洛久瑤沒應答,将那小宮侍擋在身後,彎下身去撿散落在地的瓷片。
洛久珹匆匆走來,俯下身,也跟着她去撿。
“喂,你裝什麽受氣的模樣,傷了手我不會管你。”
洛久瑤不理他。
“我又不知道是你,你擺什麽臉色?況且你今日,你白日時才那樣說過我,如今扮成這般不成體統的樣子,又演的哪一出?”
洛久珹卻不罷休,喋喋開口。
他言語磕磕絆絆的,視線全放在洛久瑤的動作上,不留神間被碎裂的瓷片劃了手。
血珠順着瓷片的邊緣滑落,洛久珹下意識一松指節,扔下瓷片。
他吸了口涼氣,恍然大悟道:“你,你怕是在膳食裏下了毒,要害我性命罷?”
洛久瑤瞥一眼他,拾起那塊染了血的瓷片。
她開口,低聲道:“今日送往棠西宮的晚膳會遲一些,我提早來找你。”
洛久珹顧不得鮮血橫流的手指,去抓她的衣袖:“你這話什麽意思?”
洛久瑤向後躲了一下,抽回衣袖:“已為你備了衣裳,時間不多,快些去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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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西宮位在皇城的西南處,原本并不是一座冷宮。
居住在棠西宮的容妃曾自南方來,是江南盡知的美人。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章平元年,洛淮繼位,官員自江南尋來一美人入宮,受封婕妤。
容婕妤傾城之貌,憑借一副好容顏頗得聖心,自入宮便盛寵不衰。
洛淮特為其立了一座宮殿,名為棠西。棠西宮不僅有金玉擺設,更養着江南花木,後院的小池塘中生着珍稀的三色碗蓮。
章平二年,容婕妤誕下七皇子,受封容妃,一時風光無量。
彼時的容妃,便是接連誕下一子一女的淑妃也難以在帝王的寵愛上與其平分秋色,唯有先皇後得其挂念,始終如一。
宮燈照亮腳下叢生的雜草,洛久瑤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許多年都沒有到過這裏了。
上一世容妃死後,棠西宮便徹底荒廢,淪為了立在皇城後苑一座封閉的荒墳。
宮門上的銅環已鏽蝕了大半,整座棠西宮,只有日常時供人開關的紹鎖沒有生出鏽跡。
冷宮罕有人至,守衛百無聊賴,見是常日裏來送膳的宮人,照例上前去開宮門。
然而他走上前去,洛久瑤卻發覺,原本該鎖好的門栓并未落鎖。
守衛卻好似不知,洛久瑤暫且壓下不提。
三人順順當當地走進去。
自容妃定罪,宮苑的前殿與側殿都已落了鎖,唯有後殿供人居住,劉姑姑派來的宮侍只送二人到通往後殿的小路,而後識趣地留在原地。
洛久瑤道一聲多謝,與洛久珹繼續朝後走。
比之洛久瑤,洛久珹顯然更為輕車熟路,即使多年未回到這座宮苑,依舊能找到所有路中最近的那一條。
他走在前,時不時回首瞥一眼,瞧一瞧洛久瑤有沒有跟上來。
好像她初次來棠西宮,初次來拜見容妃時的那樣。
洛久瑤如幼時那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穿過最後一道石拱時,洛久珹卻停下了腳步。
夜色沉寂,偌大的宮苑靜谧無聲。
枯葉卷地,手中宮燈微微晃動,洛久珹轉過身來,提燈的光亮正照亮他的面頰。
他的眼瞳黑漆漆的,拓入宮燈的光,也拓入眼前人的身影。
洛久瑤這才恍然,他們都已不再似年幼時候了。
她提高手中燈盞,問道:“怎麽了?”
洛久珹張張口,眼中有光影微微顫動。
他猶豫道:“我白日時其實想問……你那時在堰湖,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洛久瑤微愣:“什麽?”
洛久珹盯住她:“你說的那句,要把命還給我。”
原來那不是錯覺,她真的将那句話說出口了。
洛久瑤有些後悔,阖了阖眼:“我說笑的。”
洛久珹卻不信:“你真的這樣想,對嗎?”
洛久瑤皺眉:“你要不要見容妃娘娘?本就沒多少時間,你還說這些?”
洛久珹仍執拗:“你就是這樣想的。”
洛久瑤扯他的衣袖,扯不動,再次頓了腳步:“皇兄,你是不是不敢去見她?”
洛久珹垂了垂眼睫。
洛久瑤輕聲嘆息,松開他的衣袖。
她看着眼前門扉禁閉的宮殿,走去徑直推開殿門。
一陣窸窣響動自殿內傳來,洛久瑤頓然警覺。
她喚了躊躇在原地的洛久珹,面朝殿內,神色微動:“皇兄。”
洛久珹也發現不對,快步走來。
春夜的風已開始轉暖,屋內卻比外面更冷些,似冬日,沒有燃燈,屋子裏也比外面要黑一些。
宮侍盡數被遣散,就連從前跟在容妃身邊的幾個近侍也被打發,散到宮中各處做些粗活。
二人繞過屏風,望見那方熟悉的床榻。
帷帳中坐着個人,呼吸很輕,時不時輕咳一聲。
“母親。”
見到容妃,洛久珹終于難忍思念,匆匆走去,屈膝跪在床前。
洛久瑤雖直覺不對,但掃視四下沒有發現旁的什麽人,便輕手輕腳點燃案上燭火,退到屏風外面。
母子二人多年未見,總會有許多話要說,洛久瑤轉朝房門外走去,打算将時間留給他們二人敘舊。
懸在心上的石頭緩緩下落——到此,她能做的已盡數做完了。
“久瑤,你來了。”
可容妃的聲音卻自身後傳來。
洛久瑤頓住腳步。
她沒有聽錯。
明明她極力避開,連床畔也沒有靠近。明明有洛久珹在前,容妃不該注意到她。
可她卻在喚她的名字。
像是已在這囹圄中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