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沖出一團勁風,沿着山脊向下猛撲,沿途草木皆一一倒伏。
山下,正在做一場法事。
一堆燒焦的枯草,幾個妖言惑衆的道人,還有在場諸位,面無表情的觀者。
——散了吧,散了吧。
道人如此說,人群散去,焦炭中露出兩具屍體。
——這樣,病就能好了,能好了……
他們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步一喘,每個都透着死相。
風停樹止,對着這一幕,除了在場諸人交頭接耳的簌簌之聲,就是無盡的靜默。
——作孽啊,作孽啊,但若非如此,我們……
他們說,簌簌地說,語帶憐惜地說,略感歉疚地說,心安理得地說……
僅僅口中言,上不得心。
那是兩條人命,他們又何嘗不是。
風無形,無形則無情,無情則無淚;風拂過,揚起幾縷沙塵,帶走幾聲嘆息。
人群中,一個男童忽然掙脫了母親的手,轉身向那兩具漆黑的屍體望去。
“墨兒?”他母親不明所以,見他擡步,逆着人流,向那屍體走去。
不過是想看一看,這一世,那個人又是怎樣的死法。
劉向啊……
他半跪在前,将那焦屍細細端詳。
“墨兒!”那男童的母親趕來,想将他拖走,“你看什麽,這……有什麽好看!這裏自會有道長處置,你趕緊跟娘走,聽話,趕緊走,莫染上什麽邪氣……”
“走?”“他”轉過頭,眼中透着幽幽的星光,“走向何處?”
“自然……是回家……”
“家……又在何處?”他淡然問道。
“墨兒,你怎麽了?不要吓唬娘……”
女人摟着他,驚慌地看向四周,卻聽周遭竊竊私語之聲已經起了。
“這童子不對勁,難道……是瘟神另擇身軀附體了!”
“這不該……”
“哪兒有什麽該不該,只要可疑,就不能放過!”
幾十號人,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一個稚子,統統帶着惡意。
“你們,還想燒我麽?”男童不顧女人勸阻,直起身看向在場衆人,“燒,能得個心安,一個他,一個我,下一個,是你,還是你?”
兩個道人上前:“你是何方妖孽,還不快束手就擒……”
“啧,妖孽?就當是吧……我借這身軀,也就只想行一些被放置了多年的趣味之事。”
那童子微微一笑,昂首一步踏出。
“其一,妖言惑衆者,該死。”
火光竄起,竟是那兩名道人莫名***,火勢迅猛,只聽凄厲慘號,二人皆殞,留下一地焦痕。
“妖怪……這是妖怪啊!”
衆人見之大驚失色,想要逃跑時,來不及了。
“其二,”童子再發話道,“愚昧自私者,該死。”
二步踏出,哀呼疊起,在場諸人中剛才略有惡言的,一個不漏,盡被無端而來之火焚燒殆盡。
“你……你是何人……”
有人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但還有膽子提問,寧死也要求個明白。
“何人……方才也有人問我一樣的問題,”他挑挑眉,“我是何人,我原以為我明白,現在發現,不明白自己是何人的,何止我一個……”
“其三,”他繼續道,“冷漠旁觀者,如你們。你們有曾想過這個問題——你們,又是何人?”
那些剩下的人,都面面相觑,并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意味。他們有的是為避戰亂逃到此處的流民,有的是三四代前便長居于此的本地人。他們各有不同,只不過今夜,他們做了一件相同的事。
“留下在場諸位,是因為你們心裏都明白,那對母子,是無辜的,”他道,“世上哪兒來的瘟神,皆是凡人抵不過天命而臆造出來的東西。因為自己命不長,所以就要怪罪別人活得久——你們是這樣的人。”
他們皆沉默不語。懦夫,無論何時,都是懦夫。
“我聽說,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方才其一者,是揚惡之人;其二者,是行惡之人;而空有憐憫卻袖手旁觀者,無視惡行,那便不是惡了麽?所以——”他緩緩地道,“你們,也該死。”
大火再來,一片嗚呼哀哉,當真是引火***,一個都沒逃過。
大火過後,又是一片死寂。原地只剩下那名童子,與童子的母親。
他回過頭,見他那肉身意義上的母親正自瑟瑟發抖。
“你怕我,”他指指自己的身軀,“這是你的兒子,你的親生子。你有勇氣帶他來觀看一場暴行,怎的就沒有勇氣現在看他一眼……娘親?”
“不……我的墨兒……”那女人牙關打顫,不由淚水滾落,“你不是墨兒……你……求你……求你把他還給我……”
“求我?”他蹲下身,蹲在她面前,“你也身為人母,有些事能感同身受。當你們燒死他倆時,那個母親,是不是也求了你們?那時在場之人,有哪怕一個,就那麽一個,願意為他求情的?你,當時又在做什麽呢?來,看着他們,回答我。”
她在他的逼視下努力瞥了眼那兩具焦屍,立刻再閉上眼,不再去看。
“我……我能做什麽……我只是個婦人,誰也阻止不了……”她垂淚道,“我若阻止,觸犯衆怒……死的就是我了……”
“哦……”他長嘆道,“人人都如你所想,所以他倆、他們,都死了。”
他起身,伸過一掌,撫在那女人天靈。
其三,冷漠旁觀者,該死。
他的掌就停在她頭頂,這一個,是最後的一個。只要一掌下去……
他忽然惘惑,就算這一掌下去,又如何呢?死者,不會複生了。
那是頭一次,楊蟬的心中出現了這樣的想法。一個與她全無關聯之人,就如一只蝼蟻,随手一捏就是一命歸西——她卻猶疑了!
她到底在做什麽?這樣的行為,是在給劉向報仇嗎?她為何要為他報仇?這些人因視人命為草芥所以該死,那明知暴行卻未提前想法阻止的她,就是無罪的嗎?!
她憑什麽——憑什麽判他人之罪,又有什麽資格替誰懲惡揚善?
剎那間,殺人時抒發的那一時之快,在此之前,微不足道。
趣味寡然了。真是件稀奇的事。
一掌,明明只要一掌。
可,為何往昔稀松平常之事,今日為何如此困難?
她又想起龍家滅門當晚,那陣嘤嘤啼哭。那時,她也放過了一個人。那一次,留下一條命,真的只因一個趣味嗎?
五歲那年,她去塘邊,二哥跟在她身後,只許她玩水,不許她下水。記憶裏往往會遺漏很多東西,那個下午越過一千九百年,重新翻出清晰的細節……
原來那日,她捉住了一條魚。
一條小魚,手指粗細,常見的種類。
“二哥,”她當時笑得高興,“一條魚,阿蟬抓到了一條魚!”
一條魚抓在手裏——一條命,抓在手裏。她為捏住一條生命而高興,為宣判這條命的将來而高興。
她……是何人……
楊蟬從未細思過那時她笑容背後的意義,再回首,不寒而栗。
那時的她,後來的她……或許失不失心,本就毫無分別。
她的掌心裏,如今捏着一條命。
一個女人,跪坐在她身前,等候她的發落。如同當初那條魚,掙脫不得,命就握在她手裏。
後來……後來怎麽了呢……
楊蟬收回掌,她想起來,那天最後,她将那條魚放了。
……
“阿蟬……你還記得,二哥與你說過,死是什麽意思麽?”
……
“阿蟬……”
一聲嘆息,與記憶中的聲音重疊。她反手劈向那女人頸部,後者倒卧于地。
“她沒有死,只是昏厥,”她說,“她……我留她一命。二哥。”
她轉身過來,脫開這副凡人的皮囊,那個叫墨兒的孩子仰面倒下。
楊戬眼中,仍是那個一身白衣不染塵的三妹。
“你神識離體,我過來看一眼,”他神色凝重,“三百年,讓你靜思三百年,如今死百餘衆,只換來你饒得一條人命……”
“三百年……二哥,原來你還記得,”她幽幽地道,“你答應過,會來看我……若非我此次神識意外脫困,恐怕要再見你,等多少個三百年都等不到……”
神識形容漸淡,她脫離真身太久,是到回去的時候了。
“二哥,我有很多話,想問你,”她道,“我想知道你是否曾瞞我,為什麽我記憶中總有些片段湊不齊……我失去的,是不是只有一顆心?”
“阿蟬……”
“你……是我在世上最後的至親,可是,我該信你麽?”
……
睜開雙眼,神識已回囚牢之中。
楊戬最後沒有回答,不知是來不及,還是不想說。
她只記得最後一刻,她眼中的二哥,竟是從未有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