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一對雙胞胎,最大的樂趣,莫過于辨認他們到底誰是誰。
但在姬家這對同胞兄弟身上,誰也無法體會到這個樂趣。
他們倆性格差異太大了,就算長得一模一樣,但還是能夠一眼看出來。
比如易桢根本無法想象姬金吾穿着一身勝雪白衣。
她也搞不懂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小叔子為什麽會大晚上出現在颉颃樓。
雖然聽說他不通世故,但應該也沒有不通世故到……大晚上來拜訪自己的嫂嫂吧。
要是和他兄長一起來也就算了,但是他顯然是一個人來的。
不是說他去找上古異獸練手去了嗎?
白天沒聽說他回來了,怎麽現在人在船上?
易桢正驚疑不定,盯着那個一身白衣的清瘦身影不敢出聲,忽然見他走了過來。
杜常清其實也很不明白自己在這裏幹什麽。
前天晚上他一時失言,窘迫至極,幾乎沒法在兄長面前繼續呆下去,匆匆告退之後,心神不定,思來想去,最後決定還是先避開兄嫂一段時間,以免釀成大錯。
當時他心魂不安,覺得風中似乎有上古異獸的氣息,便仿佛拽來救命稻草一樣,以此為借口給兄長留下書信,便匆匆離開了萬方船。
波瀾海海域遼闊、殺機無限,隐匿着不少奇珍異獸,算是完全安全的航路并不多,還有許多無人敢一探究竟的島嶼和海域。
有許多人曾在波瀾海中遠遠見過各種上古異獸,如今人族勢大,上古異獸紛紛深潛入海,輕易不與人族起沖突,以防有滅族之災。
若是在波瀾海上遇見上古異獸,那必是兇狠嗜血之輩、以人為食。天下修士,能殺它自然要殺。
這借口倒也合适。
然而從離開船開始,他的身體就仿佛不再受他的意識所操控。
明明給兄長留的信上面寫着是發現了上古異獸的蹤跡,想要去看看是否有機緣在身;可是他離開船之後,根本就沒管之前察覺到的什麽氣息,只想着、只想着……
易姑娘需要白獺髓。
她身子難受。
只此一念,意不能舍。
杜常清跟随父親修行的那段時間,經常被丢到不知名的海島上獨自生活,也算是見識過許多據說歷史悠遠的奇珍異獸,對這方面比一般修士了解得更多。
但是找一種數十年前就已經銷聲匿跡的動物,也委實是太為難他了。
一位上品修士,不眠不休在波瀾海上搜尋了兩日有餘,最後在一處偏僻的海島上發現了有白獺氣息的舊巢。
巢穴空空如也,早已沒了活物,杜常清還是不願放棄,仔細搜查了附近數裏,最終在臨海一處高地的洞穴內找到了兩具白獺屍骨。
年日久遠,冢中只餘枯骨,骨質幹枯,根本沒有骨髓。
杜常清只好收撿起碎骨,想着拿回去用玉舂搗碎成粉末,或許有用。
他懷揣着一盒經年前的碎骨,又是栉風沐雨循着留在船上的标記原路趕了回來,方落在颉颃樓左側,忽然又覺得不妥。
該把這盒碎骨給兄長的,由他來轉交。
兄長和易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千裏至此,本就是為了成其姻盟。如今他們心生隔閡,佳偶難成,或許只是差了一個契機。
況且本沒有深夜拜會嫂嫂的禮數。
杜常清想到此處,正欲離去,忽然又想,兄長已經對易姑娘的身份和目的起了疑心,或許這盒碎骨交給兄長,根本到不了易姑娘手裏。
他自是不信易姑娘有什麽不軌謀劃,只是兄長向來願意多想幾步,不是不好……嗯,于此時确實有些不妥,畢竟病痛不等人。
杜常清正自綢缪,忽見有人從颉颃樓出來,徑直上了這邊的狹窄回廊。
易姑娘。
她因是新婦,這幾日依舊身着紅裳,裳衣輕妍,豐姿皎然,披着一身月色,眉間不豫,不知在憂心些什麽。
她沒有注意到杜常清站在回廊的另一邊。
這還是自新婚當夜之後,杜常清見她的第一面。
杜常清方才思慮權衡的那些事,如今已全都忘了。
只記得月華冉冉,自她眉眼身形中來。
或許還是直接給她吧。她自己的傷,理應比別人更上心些。
此事雖于禮法不合,但是他若問心無愧,倒也不必……
這話想到一半,紅衣美人忽然轉過頭來,直直地看向他,神色有些許驚訝,但着實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杜常清心裏打定主意,咬着牙想自己問心無愧,手上拿着盛裝碎骨的犀盒,向她走去。
易桢很懵。
眼前光風霁月的白衣男人十分堅定地朝她走過來,這麽大晚上的到底是要幹什麽?
她一瞬間腦海裏轉過許多念頭,最後還是決定把事情問清楚,可臨要開口,忽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這孩子的姓名,只好學着大夫們對他的稱呼,叫了一聲“小郎君”。
易桢看了大半天的書了,阿青昨天把腿磕破皮了沒過來,小和尚和他的熊貓跟着船上的侍衛大哥去玩了,姬金吾更是忙得見不到人,也沒人和她說話,如今忽然開口,聲帶緊張,話語最開始的音節直接被吞掉了。
言嬌語澀地喚了他一聲“郎君。”
正如他穿着喜服去易家娶走她時,兩人依禮數共飲那一盞四果茶後,新嫁娘眉眼盈盈,輕聲喚了他一句“郎君”。
郎君。你要好好待我啊。
杜常清驀然停下了走向她的腳步。
一時只覺得神魂俱蕩,情不自持。
她喚這一聲,是什麽意思?是把他錯認成兄長?還是……
杜常清不敢再往前走,他剛才鄭重想過的“問心無愧”仿佛是個笑話,一句一句緊追着他問。
問心無愧嗎?你這是問心無愧嗎?
易桢有些尴尬地笑笑,正要糾正自己錯誤的稱呼,忽然見眼前的白衣男子往後退了幾步,月色稀薄,他的表情看不真切,瞬息之間便不見了蹤影。
易桢:“……”
易桢:“???”
她抱着滿腹疑慮進了屋子,喝了半盞熟水,見姬金吾和幾個大夫一起進來了。
“藥制好了。”姬金吾不知道又是幾天沒睡,氣色非常差,但神色倒是正常,看不出太多疲乏。
易桢其實不太理解他這種不把自己命當命的活法,怎麽說呢,她感覺這個人簡直是盼着他自己去死一樣……
醫女捧着藥進了裏間,婢女合上樓閣正門,放下珠簾,關上窗戶,張開屏風,然後上前來為易桢脫去外衣。
易桢:“你怎麽還在這兒?”
姬金吾波瀾不驚:“看看藥有沒有用。”
易桢:“……”
你最好說的是真的。
可能是因為姬金吾就在旁邊看着,易桢有點無所适從,她甚至覺得給自己上藥的醫女有點像張蒼……
說起來她是不信張蒼一次沒得手就放過她了,天知道這變态躲在哪個角落裏謀劃着搞死她。
易桢覺得張蒼這種人,哪怕去愛一個人,他表達的方式都是“你死在我懷裏好不好”。
上藥的過程易桢沒什麽感覺,她的蠱紋這幾天其實略有消退,但大體還是長滿了整片鎖骨和脖頸。
謝天謝地沒往胸上長。
“琥珀太多了。”醫女觀察了一下,說:“藥效是起了,但是琥珀留下了赤色痕跡。”
她身上凡是用過藥的地方,隐隐約約浮起了赤色的點點印痕,過了一會兒淡了下去,隐約有豔色。
這下不是像吻痕了,簡直就是吻痕。
“過幾日會自己消退的。”姬金吾瞥了她一眼,繼續和醫女對話:“既然如此,那藥方子的用量我應該确實記差了些,要再減去半厘琥珀屑。”
身後的婢女幫易桢捧了件輕薄外套來,小心避開了剛才上過藥的地方。
易桢:“這藥方子是你給的?”
姬金吾點點頭:“多年前偶然看到的,便記了下來,藥材分量上有些出入。”
這位姬家郎君的年少愛好不會是記藥方子吧?不然他把一封十幾年前的藥方子記那麽牢幹什麽?
他不打算久待的樣子,見醫女收拾藥箱準備離開,便對易桢說:“你早些休息,我還有事要忙。”
真是個通宵小達人。
易桢送他出去,夜間的冷風稍微小了些,徐徐拂過還在發熱的蠱紋,她其實想在路上問問他那位雙胞胎弟弟的事情,但是一直沒抓到機會。
姬金吾還沒走出颉颃樓,有個侍衛跑來通報:“小郎君回來了,在主樓等着見您呢。”
大家都知道他們這對同胞兄弟關系好,來通報的侍衛也滿臉笑容,是通報喜事的模樣。
姬金吾不自覺微微笑了一下,他住的主樓離颉颃樓不遠,幾步就到了。
他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見易家那位姑娘站在颉颃樓前,在目送他離開。
她衣服穿得着實單薄了,不該在冷風中繼續站下去,要是身子不舒服明天又得見大夫。
姬金吾暫且停下腳步,對她說:“你快回去吧,外面風大。”
他話音未落,忽然聞到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随後便聽到尖銳的鳴叫從海底湧來,剎那之間便到了耳邊,仿佛是餓久了的狼聞到了風中流血的誘餌。
月色暗晦,幾乎是在瞬息之間,狂風暴起,雲埃四合,方寸海域中殺機頓起,一條黑影從海浪中沖出,直接将颉颃樓的邊角撞毀,銜着紅衣美人,要重新潛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