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28 章

第28章

歲除, 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黃昏時,村落裏的人家次第燃起了燈。

小院是一遷戶空置下來的, 在村落最尾,最為僻靜的一間。

院內已打掃得幹淨整潔,院門卻還可見雜草,洛久瑤信手折下一根草葉繞在指尖, 繼續坐在門前看街巷裏的燈火。

直到一件外袍覆在肩上,她側首,朝立在身後的少年彎了彎眼睛。

衣袖輕輕動了動,沈林便彎身,在她身畔坐下來。

他拿着包糕點,順手朝洛久瑤遞去一塊。

洛久瑤咬下一口,松開他的衣袖,含含糊糊問:“好甜,哪兒來的桂花糕?”

沈林道:“是崔姑娘留下的,說是才學來做, 請殿下嘗嘗。”

洛久瑤咬了第二口,猶豫一下, 還是開口, 将萦繞在心頭久久不解的事問出了口。

“沈林,那日崔筠為我診脈曾言及你如今的身體, 你三年前的病是因何而起?如今服的藥又是什麽?”

沈林舉着糕點的手一頓:“臣的确在三年前大病一場,自那時起身子便不大好, 母親自元陵請了周先生來, 為臣開了副養身子的藥方。”

洛久瑤又問:“你可有看過他所開藥方?”

沈林仍舉着剩了一半的糕點:“見過,方子中的草藥大多來自元陵, 燕京是沒有的,都是為養身所用。”

見沈林這樣肯定,洛久瑤的疑心反而更甚。

可他一番話說得清楚,顯然不願再給她探究的餘地。

洛久瑤只好沉默,垂首咬下最後一口糕點。

吃過糕點,她問起另一樁事來:“沈林,你可知崔筠兄妹曾住在益州?”

顯然從未問詢過那二人,沈林皺眉:“益州在北,離我父兄駐軍的地方已不算遠了,是極寒之地,鮮有人居住。”

洛久瑤又道:“什麽樣的人會住在益州?”

沈林明白她在說什麽,道:“依臣想,那二人從前恐怕不是住在益州,而是不得已随親族住在連柏。”

洛久瑤斂了斂眼睫:“你如今還是不懷疑他們結識的目的嗎?”

發配到苦寒之地的人死在了連柏,留下的一雙兒女僥幸逃離,卻又铤而走險回到了燕京……前世受過的教訓太多,即使如今為人所救,洛久瑤也很難以單純的心思去揣度他人。

她自知見過的狡詐詭計多了,若不想變成同樣的人,便該練就一副刀槍不入的冷硬心腸。

她擡眼,正對上沈林看來的目光。

“他們救了臣,也救了殿下,崔姑娘肯将過往之事告知殿下,想來也沒有隐瞞的意思。”

他的答案很明顯,“不過臣明白殿下的擔憂,會命人着手去查。”

洛久瑤這才點頭:“還有一事,前日我同崔筠交談得知,她亦患有心疾。”

沈林道:“心疾難醫,需用藥時時供着,昨日我讓周先生為她診過脈,也同他囑咐過無需顧忌銀錢,有藥盡管用來就是。”

洛久瑤關心的卻不止于此:“崔筠同我說,心疾之症輕時常有氣喘,重時閉氣窒息,甚至會因此斃命。”

沈林輕皺眉頭,好一會兒,試探道:“殿下想起了賀家的事?”

街巷倏然寂靜,檐上的燈穗随風飄蕩,洛久瑤看着他,睫羽也被風吹得微微抖動:“你可還記得,賀令薇的母親是因心疾病故,而賀尚書溺水的模樣……”

話一出口,她無端感到冷,手下不由得牽緊了他的衣袖。

沈林下意識接過她,輕柔安撫:“這兩件事放在一起似有些牽強,但殿下有疑,等回到燕京,我們一同查清楚就是。”

洛久瑤點點頭,深呼出一口氣來。

眼下的安逸時光給了她胡思亂想的機會,不過是憑空生出的念想,的确做不得數。

于是她停了思緒,起身,伸出手。

“我還未曾見過歲除時的景致,既來了,便陪我走走吧?”

提着在攤販手中買來的燈盞穿行過村落,入眼皆是燈紙晃過的紅,一層一層蔓延到遙遠的路盡頭。

石板路鋪滿了散開的紅紙,爆竹聲聲,孩童提着花燈跑過,響起一連串啪嗒聲。

即使前世比如今多活出幾年光景,洛久瑤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她曾途徑村落,只是那時世道動亂,到處都是傾塌的房屋和焦黑折斷的木梁,那裏餓殍遍地,盡是流離失所的孩童婦孺,天際灰蒙,萬千流民哭嚎的聲音若陰雲一般壓落下來,久久不散。

後來她與洛璇重新回到京都,太平的年歲裏,一切終于走上正軌,她卻不得不再次回到堂皇的宮牆中。

二人在鄉間的小路上走着,踩着滿地的紅,不知不覺走到村落的另一端。

臨水的草地有孩童提着燈盞跑過,帶起染了煙火味的紅紙屑與草葉。

天漸黑時,落了一場小雨。

二人來不及回到居住的小院,只好在臨水處尋了座茅草搭起的小亭避雨。

亭外細雨不斷,雨珠銀線似的滴落下來,打在檐上,聲音清脆。

像極了很多年前的那場雨。

洛久瑤看着立在亭中的沈林,神色明滅不定,似乎在想着許多事情。

她想起曾遇見他的前世,彼時他們只在行宮有過一面之緣,還未這樣親近。

真正結識是在許久後的春蒐,沈林伴駕前往,卻沒如旁的少年那般換上騎裝。

他穿着寬袍廣袖獨坐在春獵場外的長亭下,分明還是未及冠的年歲,卻沉寂得好似古剎裏生了鏽跡的梵鐘。

可他轉過頭來看她的那一瞬,春風卻好似為他的眉眼上了色,長堤纖草,綠水回連。

阊阖春風起,蓬萊雪水消。

那一瞬分明是輪轉的春冬,洛久瑤卻好似望見了他的死,又望見了他的生。

沈林沒有打斷她,只是在她目光的籠罩下伸出手,去接檐外的落雨。

洛久瑤眸光微動,也學着他,将手伸到檐外。

掌心霎時間冰涼一片,她将雨珠捧在手中,恍惚間好似也捧住了許多年前落下的那場雨。

“沈林。”

她說,“你曾調查我的過往,也同我說說你吧?”

于是沈林開口,他說起邊境的風光,北地苦寒,冬時的落雪卻很漂亮,雪粒似白羽輕盈落下,轉瞬便将山野都傾蓋;

母親家在元陵,他幼年時曾去外祖家小住,元陵多平原,視線所及皆遼闊,幾乎家家都養着馬匹,外祖有一身好騎術,他便從那時開始随他學習。

他學的還算快,挑中的馬匹卻是個烈性子,初時騎馬曾不小心跌下,背上因此留下一道疤痕。

洛久瑤安靜聽着,手中繞着孩童方才留下的草葉,聽他說了許久。

夜風漸漸變涼,月輝照夜,雨已停下了。

歲除時的月亮尚是新月,懸在天邊,卻足以照亮萬頃人間。

洛久瑤坐在小亭中,坐在沈林身畔,她聽着那些她曾經知道的,她不曾知道的,她覺得什麽都好,好像他說得更多,她就能離他更近些。

直到他停下來,洛久瑤垂首,手中的草葉已不知不覺被她編做了一只小雀。

草雀很小,沈林輕輕點了點它炸開的尾羽。

“殿下會編這些小玩意。”

洛久瑤将草雀放在他手中:“是過去在若蘆巷的時候,一位故人教給我的。”

草雀輕盈落在掌心,沈林這才覺,他們已相依許久了。

溫度順着手臂一路蔓延至胸腔,他攏起指尖,将草雀裹在掌心裏。

洛久瑤繼續道:“你知道我的過往,比如我曾在若蘆巷,比如當年我被罰去若蘆巷,是因司天監斷定我生身不祥……撫養過我的容妃進了冷宮,良妃病逝,我的生母許美人自戕,而我出生的那天,更是先皇後薨逝的日子。”

沈林搖搖頭:“天象之說皆是虛妄,殿下不必太過當真。”

洛久瑤卻坐直身體,自懷中取出一塊玉佩來。

是一枚未經雕琢的和田白玉,細膩溫潤,明淨無瑕。

“說來很巧,我在若蘆巷遇見的呂姑姑是先皇後身邊的舊人,讓我被罰到若蘆巷的流言半數都與先皇後有關,可在若蘆巷,我卻是多次受呂姑姑的庇護才留下一條命。”

“當年我在若蘆巷中受人欺淩,是呂姑姑趕走那些人,照顧我養好身體。她曾為我求藥,為我買新衣,那時我沒什麽能做的,只想看些書,她便用曾在宮裏侍奉時貴人賞賜的首飾換書給我看。”

“她待我很好,更勝當年母妃待我,只是……沒能活到我離開若蘆巷的那天。”

洛久瑤把玩着手中玉佩,無端笑了起來。

“好人總是活不長久的。”

而她多年來叵測心思,卻能擁有如今重活一世的機緣。

這很不公平。

沈林垂眼,他看着她攥緊那枚白玉,用力到指節都在微微顫抖,他的胸腔忽而一緊,好似她手中攥緊的不再是玉,而是跳動在他胸腔中的鮮活。

他看着她,她就坐在自己的身畔,卻好似一瞬變得很遠很遠。

重新變成了立在長景殿高階上,那個孤絕而堅韌的影子。

他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她,她卻先一步擡起頭來。

洛久瑤輕聲道:“呂姑姑死後,我将她留下的東西半數換做銀錢,用以打探宮內的消息,其餘半數在探聽了太後的喜好後,皆換做了紙筆。”

“我日複一日地謄抄經文,那時我想,如果有朝一日能離開那個地方,我定要盡我所能地搏一個離開皇城機會,我要離開燕京,要走到千萬裏外的地方,走到任誰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沈林,你看,我就是如此迫切,如此需要一個借力攀援的機會……你聽我說這些,會不會覺得我接近你是別有目的?”

沈林的指節頓了頓。

他似乎在好好思考她說的,垂眼許久。

“我只是随口一問,倒也不必給我答案的。”

洛久瑤輕聲笑,面上的寂然之色已然消散。

她坦然道,“沈林,其實你想的沒有錯,我接近你的确別有目的,如今……”

“殿下。”

沈林卻打斷她的話語,“臣所想的,并非如殿下所言。”

他從旁折下一支草葉繞在指尖。

洛久瑤望着他指節上的淤青,她等着他的答案,卻先等來了一只編好的草雀。

他将草雀放到她的掌心裏。

“是我在接近殿下。”

洛久瑤的心忽而跳動得厲害。

她以為這麽多年過去,她努力模仿他曾經的樣子,總能習得些許愛人的模樣。

她以為她已能學得很像了。

可即便如此,她每一次靠近他,卻依舊能自他身上汲取到她不曾得到過的溫度。

她将兩只草雀放在一起,伸出手,輕輕勾住了他的指尖。

“沈林,你已經離我很近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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