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怕她才醒來又吹冷風,沈林晃蕩的輕緩,秋千小幅擺動着,比起風吹也相差不多。
沒一會兒,秋千停了,洛久瑤也清醒過來。
她歪了歪腦袋,看向坐在另一端的少年。
白日天色陰沉,這會兒反倒出了月亮,光線落在他略有些單薄的肩上,隐隐照亮他衣袖上的暗色蓮紋。
洛久瑤垂首,才想起他早已将氅衣給了她。
“沈林,你風寒未愈,氅衣給了我,你再病倒了可怎麽好?。”
沈林搖頭:“院中無風,不算冷。倒是殿下冬日未過便在院子裏打盹兒,風寒怕是要重了。”
洛久瑤偏不聽,将氅衣遞過去一角:“那你蓋上些。”
大概是覺得同披着一件氅衣逾矩,沈林初時沒接,道:“臣真的不覺得冷。”
洛久瑤便伸着手,許久沒收回。
于是沈林接下,牽過衣擺蓋在膝上。
秋千椅輕輕搖着,庭院內光線明亮,洛久瑤仰首。
這月十五已過去許久了,而此時明月高懸,月光還是很亮。
洛久瑤望着皎然的月色,餘光裏盡是身側少年的身影。
淺白的月色流淌在他身上,覆在他的發梢眉端,他坐在那裏,像極了一場稍縱即逝的夢境。
重回此地的不真實感再一次席卷而來,回憶與現實重疊,她低聲開口。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
沈林側首。
月光瑩瑩籠過少女飄蕩的長發,她的下颌揚起漂亮的弧度,頸側那道傷口完全消了,留下一道暗色的印,印在小痣旁側。
沈林收回目光,接道:“殿下所吟詩句,太悲涼了些。”
于是洛久瑤輕聲笑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晚風拂面,她睜開眼,垂着雙腿晃動秋千,轉了話題:“這秋千比我在宮裏見過的結實許多,坐三人也承得住,是哪家工匠做的?也該讓宮裏的工匠學一學。”
沈林輕笑:“是我兄長做的。”
原來是沈停雲。
“原來是大人的兄長。”
洛久瑤腦袋靠在椅背上,望着一晃一晃的月亮。
“大人的兄長真好,我要是也有這樣的兄長就好了。”
“殿下萬金之軀,兄弟姊妹亦是常人家裏所不能及的。”
沈林恭維一句,又道,“至于臣的兄長……幼時他不大愛理臣,長大後終于能與他有些話題說,他卻總是在北地,很少回家了。”
他再不能習武,更不可能随軍征戰,沈停雲與沈長弘不能帶他去北地,反而将偌大一個沈家交了他。
洛久瑤道:“沒什麽差別的,是大人高看了皇家,至少大人的兄長會為大人紮秋千,而不是……”
她擡起右手,遮在眼前。
澄亮的月色被她的掌心遮住半數,餘下些順着指縫流淌進來,像是涓細的春溪。
溪水濡濕她的指縫,流過她的面頰,洛久瑤想,沈停雲雖征戰在外與家人聚少離多,卻是真心疼愛沈林這個弟弟的。
——而不是如她的兄長那般,命司天監道她生身不詳之言後在宮中大肆傳播,後又派人跟去若蘆巷欺淩于她,在霜寒九天時搶走呂姑姑買給她的取暖衣物,碾碎了她的指骨。
溪水霜凍,在指縫中結了冰,她的指節又開始輕輕顫抖。
洛久瑤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的嗓音中染着些許失落,見她欲言又止,沈林沒有追問。
他道:“殿下若是喜歡秋千,臣……我也是會做的,若還喜歡旁的,城北的雜衣市亦有賣許多玩趣的東西,殿下想要什麽都買來就是。”
洛久瑤鼻子一酸。
她想說“好”,唇畔微動,卻先發出了一聲嗚咽。
身側人原本只是低落,如今竟被他惹得哭出聲來,沈林一時有些無措,匆匆傾身離她近些,想要瞧清楚她的眼淚。
秋千椅晃晃蕩蕩。
“二哥,阿瑤姐姐。”
孩童自院門跑至秋千架前,朝二人行了一禮,“方才找不到二哥,原來是在阿瑤姐姐這裏……咦?二哥怎麽把阿瑤姐姐惹哭了?”
洛久瑤才要開口,沈煜已毫不見生的朝秋千椅上爬。
擠進二人中間,他擡手去擦拭洛久瑤頰側的淚水,稚聲稚氣道:“姐姐不要哭了,星星都掉下來了。”
洛久瑤被他逗笑:“你這小孩,嘴怎麽這麽甜?”
眼前的孩童是與前世回到燕京後截然不同的沈煜。
沈煜放下手:“姐姐的淚水價值千金呢。”
洛久瑤又笑。
見她重新笑起來,沈林終于安心下來。
他看了看沈煜。
他這個弟弟,似乎與洛久瑤有天然的親近。
秋千椅晃動,沈煜來後更是催着快些蕩,于是沈林和洛久瑤一左一右搖着,吱呀呀的,沒一會兒便晃蕩得沈煜困倦起來。
直到男孩靠着椅背眼都睜不開,沈林送人回房睡覺。
洛久瑤也回到房中。
夜已有些深了,她不覺得困倦,便坐在矮榻前煮水,擺弄着侍從送來的茶具與茶罐。
茶罐有十餘只,她打開一只,聞到溪山雪芽的香氣。
過了一會兒,水壺咕嚕咕嚕的響聲弱下。
蒸騰起的水霧也消散,洛久瑤看清窗外的影。
“殿下。”
沈林輕聲叩門,而後走入,“遠遠瞧見殿下房中還亮着燈,想是殿下還沒休息。”
洛久瑤提起水壺,示意他落座:“方才睡飽了,現在反倒不困。”
沈林擡手接過,道:“殿下風寒未愈,早些休息才能快些養好。”
洛久瑤:“彼此彼此,大人若是現在不睡,明日早朝便起不來了。”
“臣昨日經審問後身體不适,已告了假。”
沈林坦然道,“不過殿下說的是,所以臣來見見殿下便也回去睡了。”
見杯盞已洗過,洛久瑤去摸旁側的茶罐子,卻被他虛虛按了手。
值此時,門扉叩響,沈無憂端了碗姜湯進來。
“公子,姑娘。”
他打了聲招呼,将瓷碗放在案上,轉身告退。
姜湯辣而甜膩的氣味撲鼻,洛久瑤朝後坐些躲了去。
“大人可能不知,我不愛喝這東西。”
“臣也不愛喝這東西,但殿下本風寒在身,夜裏又着了涼。”
說着,沈林取出一只小紙包來,誘哄道,“這是城北桐齋的蜜餞,早時候回府瞧見鋪子裏做了新鮮品種,殿下若喝了姜湯,臣便分給殿下些嘗嘗。”
洛久瑤猶豫了一下,終是妥協了。
放下瓷碗,蜜餞已放在手旁。
洛久瑤匆忙咬了一個。
甜味在口中化開,壓下姜湯的辛辣味道。
見她喝下,沈林此行的目的達到,起身告辭。
“沈林。”
洛久瑤卻咬着蜜餞,開口喚他。
她朝他眨巴眨巴眼,問:“沈林,你困嗎?”
沈林頓了頓動作。
見他停步,洛久瑤彎着眼睛:“你若不困便再坐一會兒,陪我說說話吧?”
沈林折返,重新坐下。
洛久瑤正了正身形:“我想知道大人交給大理寺的,是件什麽東西?”
沈林沉吟片刻,道:“是半枚簽紙。”
洛久瑤皺眉。
沈林又道:“今早臣途徑南蓉園,拾到了半枚染血的簽紙。”
出宮的路走不到南蓉園去,洛久瑤知道,沈林如此說,大概是專程去了南蓉園一趟的。
她道:“大人是懷疑,兇手在南蓉園就已經對賀小姐下手了?”
沈林點頭:“是臣前往南蓉園後在賀小姐所居過的屋內室拾到的,觀音靈簽第二簽,蘇秦不第。”
洛久瑤垂了垂眼睫:“不是個吉利的簽文,是何時求得?”
“簽紙只剩一半,求簽的年月撕去了,其上有血,沾了女子所用的脂粉。”
沈林搖搖頭,道,“大理寺審過賀府的下人,那脂粉不是賀小姐會用的,卻是賀尚書的妾室錢氏常常放在荷包裏的一種。”
“剛巧的是,昨日深夜賀宅尚未封鎖時,錢氏攜其子連夜逃離了燕京,至今仍下落不明。”
洛久瑤眼睫微斂。
錢氏昨日并未入宮,即便簽紙是她的,僅憑這半張紙,嫌疑也不會落到她頭上。
她為何要逃呢?
見洛久瑤沉默良久,沈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枚簽紙我已交給大理寺的人去查,殿下無需思慮過多,安心等着消息就是。”
洛久瑤卻停不下思緒。
“昨日你言及賀家蹊跷,此案你定要一起去查的對不對?”
她替沈林添了杯水,“大人既要帶我看些感興趣的東西,明日也帶上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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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回到寝居時,夜已有些深了。
他在洛久瑤的房中又坐了一會兒,聽她言及懷明湖畔賀令薇曾說的話,心中思慮更深了幾分。
推開門,房中已有人在等候。
姜雲清坐在軟榻上,神色嚴肅:“你總算回來了,坐?”
沈林哪裏敢坐,心知母親如此模樣是山雨欲來的前兆,于是乖巧喚:“阿娘。”
見他乖乖立在旁側,姜雲清瞥他一眼:“如今阿煜睡了,你這兒沒旁人,有什麽話盡可放心同我說。”
沈林沉默一瞬,只是道:“娘……天色這樣晚了,有什麽知心話我們明日再說?”
“你真當你娘老了糊塗了是不是?”
姜雲清一挑眉毛,手捏着茶盞在案上磕了磕,“證人?那是宮裏的姑娘吧?宮裏的人你都敢帶回府中,沈林,你真是——膽大包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