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警官該不會認為,我是個共犯吧?”
“并不排除……”被董碩一瞪,佘銳悻悻地住嘴了。
盧苓韻笑了笑,臉色有些蒼白,“又或者說,警官們是覺得,我與你們口中的那位死者有關?她的死與我有關?我……殺了……”
“不是。”董碩的聲音很是低沉,其中夾着些說不清的情緒,“正好完全相反,你不是共犯,而是另一個受害者。”
另一個受害者。盧苓韻?以谧雷由系氖種覆皇芸刂頻匾歡叮?右眼視線有些模糊,眼皮不自經地跳着,眼球随時随刻都可能蹦出眼眶似的。
“你說自己并沒有當晚的記憶,但對于口中的失憶一事,态度卻格外的平靜。這種平靜一般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你患有精神類疾病,對于自己記憶斷片早就習以為常;第二,你在撒謊。而我更傾向于撒謊。”
“同樣的,你如果當晚在場,卻選擇了隐瞞,可能的原因也大概有兩種:其一,你受人脅迫,無法說出真相;其二,真相涉及一些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對此我還是傾向于後者。你猜的沒錯,這幾天,你身邊的确有着便衣。而根據便衣最近在你周圍的觀察來看,你并不像被人脅迫過。”
“你是在我提到現場的血跡與DNA鑒定後,才開始配合調查的。而你在與我見面後,第一件事就是在确定血跡與鑒定的真假,這說明,你知道血跡的存在,知道血跡的主人是誰,而一旦那人的身份被鑒定出來,你當晚在現場的事實就會成為鐵板釘釘。”
“當我們提到‘一個死者’時,你的微表情是驚訝而不是驚愕。也就是說,你在潛意識中并不會害怕’死者’之事被我們發現,所以,他的死,和你是沒關系的。那麽,那個人是誰呢?一個認識你,能夠使警方順藤摸瓜查到你的人,還是說,就是你本人?”
盧苓韻将藏在身後的另一只手握成了拳頭。
“如果血跡鑒定沒錯,那致死的血量和你那日被救回後的體檢單就排除了後者。但是……”董碩用手指敲着桌面想了想,才繼續,“我本以為讀夢是你忽悠人的說法而已,但從你昨晚和今早的反應來看,你已經在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提供線索了,你想抓到兇手的心不比我們弱。”
“昨晚疑似兇手的面孔被采集到時,你的大腦是沉浸在痛苦、憤怒、憎恨之類的負面情緒之中的。而在此之前,你的情緒類似于焦急。雖然以這種技術作為基礎進行推理,誤差大的同時也沒有法律依據,但卻能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你是共犯的可能性。夢雖然是夢,但夢到與現實相似的場景時,情緒卻不會騙人。”
竟然還能測出情緒……突然有那麽一瞬間,盧苓韻有些後悔當初答應讀夢的決定了。
“當然,”董碩又補充了一句,“這得是在之後确定那疑似兇手的确是兇手,而不是恐怖電影看多了,你的大腦在夢裏用演員臉捏造成的僞線索後,才能真正下定論。”
如果可以的話,倒還真希望是電影看多了而已。盧苓韻在心底自嘲着。
“不過,從我們對你的調查來看,除了是計算機專業這一點外,你與犯人的畫像沒有半點相似與交集。從董霜對當晚情形的描述來看,也實在不像是有共犯,且是個女性共犯存在。”
“等等等等,”佘銳忍不住插嘴了,“她不是共犯,卻出現在了偏僻的現場,那不就只可能是不為人知的另一名受害者了嗎?換句話說,她被綁手綁腳墜入翠河,是同一兇手幹的。同一個兇手犯案,為什麽到了她身上,會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作案手法?”
因為他不是在殺人,而是在沉“屍”。盧苓韻的目光有些暗淡。
“這與身份不明的死者又有什麽關系?”佘銳還在矜矜業業地糾結着,“難不成死的是兇手?可……”
“那一夜,”沉默了許久的盧苓韻終于開口了,她收回搭在桌子上的手藏在背後,嘆着氣搖着頭,“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并沒有人死,兇手還活着,更沒有什麽第四個受害人。別的我說不上來,但至少這件事,我是可以肯定的。而這張馬賽克人臉,”指了指屏幕,“真的是我能提供的唯一線索了。”
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盧苓韻對上了二人審視的目光:“請相信我。”
眉毛微皺,嘴唇微抿,明明只是一張二十歲出頭的清秀面孔,卻像是承載了一顆飽經世事摧殘的心。不知為何,當看見這樣一個盧苓韻後,董碩竟然無法将準備好的滿肚子問詢臺詞說出口了。同時,心底的那樣一個源于一場夢的,站不住腳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則愈發壯大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董碩收回思緒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你還要訓練,快點回去吧。”
盧苓韻猶豫地看着董碩,沒有動,生怕他出爾反爾似的。
被這種可憐巴巴的無辜目光一盯,董碩心裏頓時滿是愧疚。
是啊,她還只是個比自己妹妹沒大多少的學生,經歷了那麽恐怖的事情,又救了自己妹妹的命,自己怎麽能這樣對她呢?
董碩避開盧苓韻的目光掏出了個手機,“額,如果不介意的話,留個電話號碼加個微信吧。如果想到了什麽,請第一時間告訴我,相對的,我們這邊查到了什麽值得在意的,也會在允許的範圍內告訴你的。”好像這麽做就能補償什麽似的。
過關了?盧苓韻心裏一喜一驚。這董碩,還真是個意外的寶。
留下號碼,加上微信,盧苓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樓。
――――――
盧苓韻走後,董碩與佘銳二人一起向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董隊,今天就這麽放過她,以後有了防備,不會什麽都問不出來了嗎?你明知道她有問題。”佘銳還在念念不忘着,“什麽多重人格、記憶斷片,不記得那晚發生的事情,需要靠夢境來提供線索,編得還真是帶着滿滿的小說橋段的同時,讓人渾身不自在卻又找不到破綻。她這擺明是看準了傳訊的非強制性,給我們下絆子着呢。”
不爽地跺了跺腳,又說:“要我猜,估計她是把兇手反殺了,然後怎麽毀屍藏屍折騰了一晚,之後生怕被發現什麽,就來了個逼真的跳河自殺,以便轉移警方注意。”
董碩停下了腳步,“你是這麽看的?”
“可不是?你瞧瞧她剛才那樣子,裝得可憐巴巴,理直氣壯地把我們忽悠地團團轉,撒謊都不打草稿的。董隊,你可別因為你妹妹一個幻聽就真認為是她救了你妹妹啊,她……”
“純粹的利他主義。”董碩冷不防的又是一個偏僻概念。
“哈?”
“純粹的利他主義,毫無所求地為他人服務、幫助他人乃至犧牲自己。你覺得,這世上真會有這種人嗎?利他主義真的存在嗎?”董碩雙手插兜地靠在了車門上。
“毫無所求地幫助他人犧牲自己……”佘銳把眉毛凝成了麻花,咬牙切齒地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回答,“應該,大概,可能,也許,不……不存在吧?總之我是想象不出來的。我覺得,幫別人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下意識的,都會有一定的所求,或者有一定的逼迫吧?名啊,利啊,職責啊,榮譽啊什麽的。”
“雖然不想這麽說,但我也是這麽想的。”董碩說,“之前看過一篇相關的文章,裏面的說法我很贊同,說是他人陷入困境尋求幫助的場景,會以各種方式從各種角度打亂我們個人意識中的某種平衡,使我們感到躁動,使我們坐立不安,而平複這種坐立不安的方法,就是伸出援助之手。”
“用個算不上好的例子,就像迷路了的小孩大哭大鬧,吵得你很煩。如果你去幫他,這種吵鬧就會停止,而且你還會得到來自那個小孩的感激;如果不幫,小孩很吵不說,你作為一個大人,多多少少還會有着良心不安。所以,最終在大腦自動的快速權衡利弊下,你無私地幫了孩子。”
“但實際上,你的動機卻并不‘無私’,你是為了讓自己不被煩,不會不安,為了得到小孩兒的感激,才伸出的援助之手。當然,這些權衡利弊都出現在你的潛意識中,你并沒有實際琢磨過它們的記憶,所以也就不會因為這種‘自私’的琢磨而降低自我印象。”
“但有一點很重要,權衡利弊。”董碩将目光向車庫出口移去,有心之人或許能夠發現,那是盧苓韻離開的方向,“他人遭難所造成的躁動、幫助的意義、幫助後所帶來的利益與實施幫助行為的潛在風險,利與弊。如果風險大于躁動和利益,那幫助行為一般就不會發生,又或者說,不會以這種風險極大的方式發生。就好比那小孩如果是在河裏大哭大鬧地求救,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一般是不會選擇跳下河救人的,而是會去報警。”
“嗯,這個我懂,所以……”突如其來的人性探讨,讓佘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所以問題就來了,就算先不考慮時間、地點等等其他的疑點,對方是個連環奸殺犯,她卻只是個稍微腿快一些的女性大學生,董霜也只是個與她泛泛之交的學妹,她報警就已經算是仁義至盡,為什麽會趕去現場?”
“所以說她有問……”
“等警察趕到會來不及,所以她親自跑去救人,”董碩又一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佘銳,“這個理由成立的前提,是她有把握比警察快,有能力制服歹徒救下董霜,又或者,至少她确信,她自己不會……”不會死?董碩的腦海中突然蹦出這麽個吓人的念頭。
“應該是我想岔了。”念頭消散後,他有些懊惱地捏了捏眉心,“一個夢而已,夢裏的事,怎麽能和現實相提并論呢?”
是啊,只是一個夢而已。夢裏的兩具屍體,霜霜和盧苓韻,而盧苓韻她……
搖着頭甩掉腦海中那模糊的畫面,董碩拉開了車門,幾秒種後,又合了上,“你先回局裏吧,我還有些事要辦。記得将今天的圖片拿去給老黃他們,畫像集出來後先與嫌疑人對照,之後再給大家人手一份,拿去給網約車公司、傳訊來的嫌疑人、還有那個黑車鋪瞧瞧,看能不能得到些什麽。”
“是!”
“還有,幫忙叮囑一下,警備不要放松了,該跟着的跟着,該盯着的盯着。董霜和盧苓韻畢竟是有可能看見了犯人面孔的幸存者,他現在沒出現,不代表以後不會對倆人動手。”
“是!”
等佘銳離開後,董碩掏出了手機,解鎖屏保,屏幕自動調至剛才的操作界面,那是微信的好友資料,盧苓韻的資料:一個純白中帶着些紋理,積雪一樣的頭像,昵稱“怕冷的雪花”;個性簽名“容易化,化了再生,生了再化”;備注則被改成了……
“尖椒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