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司時第 13 章

盧苓韻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因為她再次進入了這天地一片白的雪地。但是,此雪非彼雪,此時此刻站在雪地中的,不是幼年,而是已經快大學畢業了的自己。

這裏的雪很怪,雖然一直下個不停,卻又從來不會過度堆積。無論下多久,雪丘都只是微微過膝而已。雪花很大很規整,每一片都是不多不少的六瓣,而每一瓣都閃爍着不知從何而來的光芒。盧苓韻伸手接住了一片,奇怪的是,雪花落在她那恒溫的手掌上,竟然沒有半點要化的跡象,甚至,每瓣的光芒變得更亮了。

盧苓韻知道這些光是什麽,就如同她知道,這漫天白雪是她所有夢境的開始與終止一樣。每一片雪花是都一個夢,一個已不複存在的現實;而這不會堆積的大雪,則是她的人生二十多年來,那些已經被抹去了的點點滴滴。

選擇了一片雪花就等于選定了今晚的夢,可盧苓韻卻是從來不願細細挑選的,因為她不喜歡下雪,而在噩夢中挑挑選選也沒有任何意義。但今夜,她卻不得不去選,因為,外面有人需要她的夢,需要那夢中的一張臉。

不知在沒有盡頭的雪地中走了多遠,又不知道已經查看了第幾片雪花,盧苓韻終于找到了正确的那一片。

她将那正确雪花接住了,又将之捏碎在了掌心裏。

光芒從碎裂的雪花中溢出,覆蓋了整片雪地。盧苓韻踏進了那個藏在內心深處再也不願想起的山林雨夜,無可奈何地,不得不地……

尖叫,哀嚎,小醜,獰笑,刀光,血影,還有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湖底……一切過後,噩夢驚醒,她卻将再次将之忘記,因為,不複存在的時空,只被允許存在于夢裏。

哐啷!一聲巨響讓盧苓韻徹底清醒了,她猛地睜開了雙眼,卻并沒看到什麽。與此同時,厚重的隔門發出了被推開的聲音。接着,一連串擺着小跑姿勢、腳跟腳尖相連的董碩,一路從隔門口排到了大門口。最靠前的人影的出現,伴着最後一個人影的消失。下一幅畫面中,房間的大門也打開了,透過董碩的背影,盧苓韻看見了房間門口一地的玻璃瓶碎屑。

“發生什麽了?”是董碩的聲音。

接着,場景轉換,盧苓韻看見了一個身着寬松睡衣的女子和她那頭披散到臉上的黑直長發,玻璃碎片就落在她的腳邊,她正一臉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着地板。

“我這是……這是怎麽了?”她有些語無倫次。

“喂!祖宗!”一個半徑很寬的人一聲吼沖進了房間,将門框撞得吱呀哀嚎着,是林烨,“你好端端的怎麽從隔壁跑這來了?這磁屏蔽室的門多貴知道嗎?竟然那試劑瓶砸?你從哪拿的試劑瓶?裏面沒東西吧?你剛才不還在睡覺嗎?腦電圖也是這樣顯示的啊,怎麽突然一下圖就全歸零了,你把線給扯了?夢游?啊?”他看見了地上的碎片,“還是帶攻擊性的?基本情況問卷不是說了要如實填寫嗎,你怎麽不提夢游的事?”

“我……”女子縮在牆角,半天一句話也沒回答上來。

董碩看事情也差不多有了眉目,輪不到自己這邊插手,直接給林烨做了個眼神後,伸手将門合上了。

屋外的鬧劇還在繼續着,可屋裏卻已經恢複了安靜。董碩三兩步走到了床邊,微微彎腰:“你沒事吧?”

盧苓韻搖了搖頭,長舒一口氣,揉着大清早被那高分貝吵得抽痛的眉心,掀開被子走下床,繞過董碩,來到了隔間湊到了電腦前。

“我沒事,”她扭頭對身後的董碩說,“倒是這讀夢怎樣,成功了嗎?”

董碩點點頭後,卻又搖了搖,“圖片是截取到了不少,有幾張在沒有精細處理的情況下,就已經與案發現場的格局有了63%以上的匹配度。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基本可以斷定,你原原本本夢到了案發現場,所以你去過那個地方。但是,我們還無法确定你去的時間,以及你去那兒是否與案情相關。但至于捕捉到的那幾張含有人臉的圖片……”

說到這兒,董碩用眼神指了指電腦屏幕:屏幕上最大的窗口是一張圖片,與其把它形容為一張臉,不如說是無數塊近肉色方塊堆成的土牆更為确切;而圖片的旁邊則打開着一個叫做“terminal”的窗口,上面寫滿了一排排的“file sub_face1 not found”與mand not found”。

董碩撓起了鼻尖,“我很久不在這個項目組了,他們的分析軟件更新換代了好幾次,新的這種需要編程知識,我不大會用,林烨也半斤八兩,軟件工程組留下的使用說明寫的不明不白,照着代碼複制黏貼都不對,而他們的人現在又還都沒起床。所以……”

“Linux?”盧苓韻突然問。

“哈?”坐在一旁的佘銳下意識地應了聲。

盧苓韻沒有回答,而是三兩步走到電腦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了下來,入座後還不忘把佘銳放在桌子上的手往旁邊怼了怼。移開佘銳礙事的胳膊後,她拿過了那已經被某人暴躁地翻得滿是褶皺的說明冊,随意瞄了兩眼後把它往桌子上一扔,就在鍵盤上敲打了起來:

“ls”

窗口中出現了一連串藍色紅色文件名似的字母。

“你們跑錯路徑了。”盧苓韻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句,接着又連敲了幾個“cd ..”和“ls”,用指頭指了指屏幕上含有“sub_face1”的一行字才說,“喏,這個才是。”

“哈……看不懂。”佘銳很誠實。

“對哦,你是學計算機的。”董碩一個高興将巴掌拍得啪啪響,“還真是‘編程在手,天下我有’。”

“……”盧苓韻一聲不吭地繼續飛速敲鍵盤。

時不時會中二病發作一下的董碩又摸了摸鼻子。

近一個小時後,盧苓韻站了起來,“好了。”

屏幕上,同一張圖片,雖然還是模糊不清,但多少已經看得出是個人臉了。

“處理完也才這樣啊,”在生怕盧苓韻回一句“不滿意自己來”的董碩的目光殺下,佘銳連忙又加了句,“不過比剛才是好的多了去啦。”

“辛苦了。”董碩收回目光,擺着副一本正經好像剛才根本沒遞過眼神似的樣子,走到了電腦前,“這圖片我們還得傳回局裏,找專門負責容貌還原的同事按照骨架畫出幾副圖來才行,而且其他幾張場景圖也需要分析後和案發現場進行對比,等這些都搞定了,到時候可能還得來找你幫忙認人。雖然這些圖中的并不一定是兇手,即便是,也不能作為證據。”

盧苓韻“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本以為自己的任務算是已經完成,可以拍拍屁股回學校了,盧苓韻正準備打聲招呼離開,可董碩卻又突然來了句:“你十九號晚上是在現場的吧?”

“……或許吧。”

“是在收到微信求救後去的?”

“可能吧。”

“但你卻在微信發送成功之前就報警了。”

“我沒這個印象。”

“就算警不是你報的,但時間也不對啊。”佘銳插嘴了,“從董霜開車到派出所的時間來推斷,兇手滾下山坡應該在九點之前,而求救信是八點四十左右發送成功的。不到二十分鐘,步行的話,光是從山腳爬到案發地點都不夠用。那輛車上只有董霜和兇手留下的痕跡,并沒有第三人,所以說,如果你如果當時在現場,只可能是一開始就在了。”

聽過佘銳的分析,董碩贊許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将目光留在了盧苓韻身上。

盧苓韻嘆了口氣,“我早就說了,我記不清楚那晚的事,只是噩夢裏夢到過……”

“那除了董霜、你和兇手外的第四個人呢?是誰?”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打斷盧苓韻,認真起來的佘銳,變得比上司董碩還咄咄逼人。

“第四個人?”盧苓韻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麽新大陸發現的消息似的。

“山坡下監測到的血跡足足有200,一個六十千克重的成年人體內也就450左右的血液,200的失血足夠休克致死了。所以,那天晚上山林裏有一個死者。你如果救了董霜,看見了犯人,那應該也是見過那個死者的。”佘銳沒有半點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覺悟。

一個死者。

盧苓韻覺得被這樣一個詞形容,很好笑,所以她笑了,“董警官之前不也說過,監測血液用的是還沒得到認可的新技術嗎?”聳聳肩,“那你們怎麽确定檢測到的一定就是血?難道不能是新技術掉了鏈子,把山泥裏的礦物質認錯了嗎?”

“原本是有這種可能的。”董碩的回答很奇怪。說完後,他拍了下佘銳的肩膀,示意對方放松些,動動嘴就行了,行為上別逼得這麽緊。

“原本?”盧苓韻裝着沒看見二人的小動作。

“那天我打電話找你,你本來不同意與我見面,”董碩的臉上那常在的微笑不見了,一時間竟有些吓人,“但我提到血跡後,你卻改口答應了。所以,血跡是真的,而你也很清楚血跡的存在,甚至,你想隐瞞的東西都與這血跡有關。”

咬人的狗不叫,說的就是董碩這類嗎?

剛才的話一出,董碩在盧苓韻心中那“好忽悠的寶藏”的形象,瞬間便碎了滿地。

也難怪呢,他畢竟是個警察,還是人才濟濟的特偵隊的隊長,之前的憨樣子顯而易見都是騙人的。盧苓韻在心底反思着。

她看了眼電腦桌面的時間:早上六點三十五分。

想找自己談的電話是前天下午打的,早就過了二十四小時,已經來不及歸識了。

“董警官心裏不都已經得出結論了嗎,之前又為啥一直裝模作樣?”無法将一切化為虛有,就只能反守為攻。

“得出結論?裝模作樣?”

“難道不是嗎?”盧苓韻坐在了電腦桌上,“其實你早就确定了我那晚在場吧?”

“為什麽這麽說?”

“自殺未遂。”盧苓韻吐出了這四個字。

“哦?”董碩挑起了眉毛。

“雖然現在是暑假,但我一個在校大學生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兒而不是在家,是因為學校的田徑隊加訓。也就是說,我的自殺,學校是不可能撇清關系的。你們警察對于這種東西的具體操作流程,我不清楚,但像我這種已成年的孤兒,自殺未遂後,按常理來講,應該是會被扔去學校輔導員或者心理咨詢室裏折騰一番才能放出來的吧?怎麽可能像現在這樣,學校根本不知道這事兒似的讓我自在地到處跑,繼續參加訓練?”

“還有之前報道過的那女大學生跳河自殺未遂的新聞,我後來查過,發現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用其他新聞蓋過去了。這樣一個絕妙的上一會兒熱搜都不是不可能的的東西,無聲無息地歸入塵土,怎麽可能是偶然?不是有句話嗎,輿論不能堵,只能疏,這條新聞的被埋沒,顯然是被人為地用其他關注點疏通過了後的結果吧?”

“董霜是網約車案至今唯一的幸存受害者,她必須受到保護,以免輿論造成二次傷害,這個合情合理。但自殺未遂的女大學生卻一般不會被列入二次傷害的保護對象吧?能将名字和影像打個碼就不錯了,隐私被人肉挖空也不是沒見過。那我為什麽直到現在都還沒被學校或者亂七八糟的網絡媒體煩過?難道不是因為你早就把我列入了網約車案涉案人員,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而将我被從河裏救出的新聞處理了嗎?”

頓了頓又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處理過的同時,你們也在盯着網絡上對這新聞過分關注的人吧?藏了卻不除盡,留個魚餌垂釣,說不定犯人的頻繁點擊就暴露了自己呢。還有,學校裏最近人突然變多了,多出來的人裏面,是不是有不少便衣啊?雖是等着逮我身邊出現的可疑人。這才是你們放在我身上的主戰場吧?至于那讀夢什麽的,都是可有可無的小把戲罷了。”

佘銳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可董碩臉上的微笑卻恢複了。

“不錯,猜對了個七七八八。”董碩說,“其實當這案子到我手裏後,我就去查了你們那晚吃火鍋的監控,一路查到了你從購物中心出來又回去,打了電話報了警,上了地鐵,坐到西紫公園。普通人或許不知道,但你一個又是徒步又是攀岩酷跑的不可能不知道,西紫公園後面有條小路,可以直通後山,而後山就離那案發現場很近了。”

“當然,你也可以說你大晚上去公園是種閑情逸致,與案件無關。但要不要這麽回答,你可得想清楚了,畢竟作僞證妨礙司法,也是會上法庭的。”董碩臉上,依舊是那溫柔體貼的微笑,可這一次,這“溫柔體貼”卻是有了不同的意義。

被以這樣的方式逼到絕境,盧苓韻有些哭笑不得。

早知道,就不搭上半條小命多此一舉,讓你抱着妹妹的屍體哭去算了。她殘忍地想着。

“照這麽說,又是提前報警提前出現,又是另一個死者的,二位警官該不會認為,我是個突然良心發現的共犯吧?”她的聲音很輕,帶着種無法掩飾的疲倦,聽起來很是讓人心疼,可那低垂的睫毛下,在二人看不到的角度,眼底卻閃過了一縷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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