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猴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這番說話,那小哪吒可要被你氣死咯!”
楊婵不明所以:“怎會呢?我說的都是實話,況且他現在還好端端地蹦跶着呢!”
“罷了,你搞不清人情曲直……後來呢?”
“我與他告別,又進了華山……”
“為啥?你是打算動手了嗎?”
“非也,我是去見葉琳琅。”她淡淡地道,“因為,我欠她一個故事。”
……
“你……又來了……”
那狐妖再見她時,正站在那洞窟宮殿的庭院裏,這一回,她似乎正清醒着,沒有犯病。以山壁內滿目的寶石為光,地上的那些個奇花異草在那幽幽的熒光映襯下,更比陽光下的凡物更為妖異嬌豔。
葉琳琅再見她,毫不吃驚,也沒有半點反抗的意思。
楊蟬背着手,踱步到她身側:“我不能來麽?別忘了,你的命,還在我手呢!”
葉琳琅白她一眼:“若要殺我,動手便是,何必玩這貓捉老鼠的游戲,我又不跑。”
“你為什麽不離開華山?”
葉琳琅用袖子掩住口:“那你又為何樂于四處殺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想說,有的,不想。”
楊蟬接話道:“然也,我來,就是為與你說說故事。你不想聽,也得聽!”
話畢,圍着庭院中一張石桌坐下,還用衣袖拂了拂身邊的石凳,道一聲,“坐。”
——如同這路過的行者才是此間的主人。
葉琳琅坐下,搖搖頭,嘆了口氣:“我聽了,有好處麽?”
“沒有。”楊蟬想了想,“但是,我有。聽故事,是我的趣味;說故事,也是我的趣味。有趣味,不算好處麽?”
葉琳琅慨嘆一句:“你這個人真是怪……”
……
楊蟬說到這裏暫停了一下。
有那麽一長段,她不想說了。
“怎麽?”猴子正聽得興起,急着催她。楊蟬不急,另選一段繼續了下去。
那中間所漏的一段就僅僅存在于她的回憶中吧。
……
葉琳琅慨嘆一句:“你這個人真是怪……”
“失心之人,三界之中唯有我一個,當然足夠奇怪,但還不是最奇怪的。”
“還有比你更怪的麽?”
“有呵,”楊蟬,“比如山石無情,卻能生病。”
那母狐媚眼一斜,狡黠之色半露其中。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楊蟬的目光緊緊相逼,“我一入山,便見得群魔亂舞,還有一個為首的道人。那道人一開始遮着臉,後來被我一把扯下……”
她深吸了口氣:“那是我的臉!””
“哦……心魔而已……”那狐貍淡然道。
“是,心魔,如今想來,那就是我的心魔!”楊蟬應道,“當時卻道是哪個妖邪的手段,變化成我的樣子……我砍伊一劍,伊傷一處我也傷一處……直至,我砍下了伊的首級!”
她扯開脖頸周的衣領,那裏有一圈微微的紅痕,幾乎淡得看不清了。
“……然後再摸索着,把我的頭接了回去。”
狐貍把視線轉向一邊:“這就是你的故事嗎?”
“你不道聲奇了嗎?”楊蟬理回領子,幽幽道,“你作為地仙,将入魔道,由此邪氣溢出繼而污染地脈,引動周遭生靈心魔橫生——這不奇怪。但我,一個失心的人,談何而來的心魔!這豈不是怪事一件嗎?”
“你想說什麽?”
“這山裏有東西,是我未曾見過、不知何來的!你住在這山裏,不可能不知道吧!”
“呵呵呵呵呵……”葉琳琅不由失聲笑道,“原來你也不過是為了一件自以為是的寶物才進山來的!說什麽講故事,虛情假意得很!”
“交出東西,我可以饒你一命。”楊蟬再不掩飾。
“若我說這東西純屬子虛烏有,是你胡思亂想呢?”
“那麽,你就該死了。”
話甫落,一刃薄鋒直逼狐貍咽喉,冷冷的劍影映着洞窟滿壁瑩瑩的光。
“你出手,我躲不了,”狐貍毫不畏懼,化出一壺茶,自顧自取了石桌上的玉杯自己斟一杯,“但是沒有的東西,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交不出。”
“真的嗎?”那柄劍鋒朝着那白皙纖細的脖子又緊了緊。
“你逼我,也無用,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你隐瞞,是不願說,還是不敢?”楊蟬突然收起劍鋒,壓低聲音,“噓,你自己聽。”
洞內寂靜,只有幾道水流湍湍。楊蟬忽地一揮衣袖,流水封冰,最後一絲雜音也被斷絕了。于是,在這絕對的靜谧之下,有那麽些微不可聞的動靜,緩緩沁出……
呼——如風聲。
嗚——如喘息。
忽近忽遠,遙不可及,來源,是地底。
“燭龍之火,久貯地脈,以地氣所養,生生不息。我初來時,沒有發現,再來時,我探了探此處地脈,終于發現了,”楊蟬再拂袖,冰融頓消,溪水便再自流淌,“我曾見過玉鼎的典籍中有所記載,上古諸神造人,人卻不安于天命,做下諸多悖逆……其中,便有藏起龍火一事,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但,此後燭龍消失于三界,我估摸着,若世間真有此事,龍息一定是被藏起來了。”
“玉鼎?”葉琳琅片刻沉吟,蹙眉問道,“那金霞洞的玉鼎真人,是你什麽人?”
楊蟬大方答道:“他是我二哥的師傅,卻不是我的什麽人。”
“你……是楊蟬?”狐貍終于知道了來者的身份。
楊蟬毫不避諱:“看來臭名遠播,連久居深山的你也有所耳聞。”
不知怎的,葉琳琅的神情有些驚訝了。她重新上下打量了楊蟬一回,不由問道:“你怎會是這個樣子……”
“這孩童身形麽?”楊蟬指向自己,“我五歲那年,受了一名天兵一掌,心裂而死。我二哥為挽救我,取走我的心,将我塑成一個不老不死的怪物。如此,我就被保下來了,身形卻也不再長了。”
“這……就是你想說的故事麽……”她的神色又有了閃爍。
“龍息無形,隐于地脈無法取得。告訴我,隐藏在華山地脈之中的,是不是便是這龍息——燭龍之火?”
“你要找那個,有什麽用呢……”
“是呢,我也不知道。”楊蟬也取個杯子,給自己斟一杯茶,“我只知要找尋。找尋的過程,便是趣味。至于找到後要做什麽,就等找到後再說。而你,只有選擇說,或者死。”
葉琳琅別過頭:“我無話可說。也不想死。”
“真是硬脾氣。不過跟方才不同,方才你催我動手,怎的現在又不想死了?”
“方才是知我必死無疑,現在,則知有轉圜的餘地。”
“我可沒說我會放過你。”
“我知道,可這世間萬物,有哪個是真正想死的。”
“凡人,上吊的、投河的、吞金的,他們都真心想死。”
“那是本就活不了了的,”葉琳琅苦笑道,“若有轉圜,哪怕是最後一瞬,人都是會抓住生機的。更何況……更何況,我,不過是一只貪戀紅塵的畜……生。”
楊蟬不解問道:“你……不是讨厭別人如此稱呼你嗎?”
“我又何嘗想被如此稱呼……修煉千年,不過就為貪戀紅塵短短幾十年。我生的孩子,人形人性,又怎的不是人?可是,凡人稱我為妖!他們求我做事,為我建廟,供我香火……卻不知拜的是我!華山有變,他們只知有妖,他們稱我為妖!我為他們做了那樣多的事,卻仍稱我為妖!!”
葉琳琅犬齒乍顯,指甲暴長!轉眼間,花容敗去、妖形盡顯,葉琳琅身周魔氣縱橫,顯然已是控制不住體內的邪性了!
目睹變故,楊蟬早已見怪不怪,她神色如常,問道:“聖母娘娘廟,那些凡人給你蓋的,是這個名字吧?”
“那又如何!”
楊婵不急不慢道:“我在山下看到一個農婦,她的孩子病了,病得很重。那孩子生病之前,只在滿月酒時被一個陌生女人抱過。按照她母親的形容,那個女人是你……”
狐妖一滞,邪氣有些微動搖。
“你可知我是在哪裏見到她的,華山——聖母娘娘?”
“……”
“他們不知他們拜的是只狐貍。而且他們也不知,世上不止人心會變,狐貍也會。那母親帶着孩子,還在你的像前苦苦地求呢……她的孩子,都快病死了。”
狐妖斂起了邪性,神色似有愧意:“那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我給了她母親一副藥方,吃幾帖便會沒事。放心,我沒有拆穿,說害那孩子的是你,她到走的時候還在千恩萬謝聖母娘娘護佑她找到了個好郎中……”
葉琳琅沉默良久,終于恢複了人形。
“你正常了?”楊蟬道。
“是……”
“我知你憶子成狂,不過,荼害他人的孩子,這就過份了。”
“呵……”葉琳琅半是自嘲,半是愧疚,“這些年,我漸漸不能控制自己了。有的時候醒來,或發現身在山下,或發現身在墳間,就這樣,離人住的地方越來越近,戾氣也一日比一日深重,血氣上湧時,恨不得立刻殺幾個人食了他們的魂魄……其實我知道,這些是我的心魔。”
楊蟬打斷她道:“你還沒入魔,或許有救。”
“救?你是救人的人麽?”狐貍嗤笑道。
“天庭要我剿除魔首,我救了你,便不存在那魔首了,還要剿除做什麽。”楊蟬頓了頓,繼續道,“只要你肯說出龍息取得之法,我要救你,易如反掌。”
“你想如何救我?”
“山人自有妙計,你不用費心。”
狐貍搖搖頭:“何須爾費心,你要求之事不過是徒勞,我想說,也是說不出的。”
楊蟬摳摳耳朵:“談來談去都是這一句,我聽膩了。”
葉琳琅正色道:“你不如一劍殺了我,再自找方法找你那子虛烏有的龍息!”
“搶來的,多沒意思。我要的是他人臣服于我的快意,”楊蟬冷然道,“不急不急,我們有七天的時間,可以慢慢等。我已與李家三太子說好,若七天之內你沒有答案,我就提着你的首級見他。你該慶幸,我對掌控一人的生死有莫大的興趣,所以你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她站起身,打算離開了:“你可以再思考思考,七天,足夠你思考如何轉圜。想想你那久已未見的孩子,想想那欠你良多的男人。連再見他們一面的機會都要失去,你,甘心嗎?”
“那麽,我和你打個賭吧,”葉琳琅在她背後接話道,“就賭,你既治不好我,也不會殺我。”
“什麽不好賭,偏要賭這個。”楊蟬不想對葉琳琅此話作什麽評價。
“因為他……吞了我半顆妖丹,”葉琳琅重端起桌上的那盅茶水,“所以,你是治不好我的。”
楊蟬皺了皺眉頭,轉過身來看她。
“他們家的人中了咒,都短命。到他這一代,就剩他一個了。他問我要長壽之法,可我破不了那個咒,只有給他半顆妖丹。我活了幾千年,妖丹就有幾千年的壽命,我送他一半,他就能足夠長命到殺死他的仇人……他答應我,臨走前與我拜堂成親,給我他們龍家一個名分,可是……新婚當夜,我坐在紅帳裏,他卻帶着我剛誕下的孩子,逃走了。”
楊蟬想到那一宮殿還未摘的紅羅帳,幹淨整潔,還如五十年前一樣呢……
“你說得不錯,我恨他。可我又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活着,我在這裏等了五十年,等啊等……等得連我剩下的一半壽命也被消磨掉了,”她擡起頭,望着滿洞閃閃爍爍的夜光石,“不過,七天,反正還有七天……”
“七天,他不會回來的。”
“你就讓我等吧,不是和別人約好的嗎?就讓我等吧……反正也等了五十年,不差這幾天了,咳咳……”她緊緊捂住胸口,猩紅的雙唇中再次吐出一股股黑氣,“可惡……可惡……或許這七天就能等到他來,可我卻要死了,卻要死了!啊——!”
她忽地抱住頭,仰面大喊一聲,繼而滿面懼色:“我不要入魔!我不要入魔!我要好好地見他,還有我的孩兒,我的孩兒!他還那麽小,就不在娘身邊!天啊——!”
又是一聲號呼,因那妖力地動山搖,洞頂的山石簌簌地下落。她口中的瘴氣瞬間融入山腹中,山發出了悲鳴——
嗡——
山對這個女人、這個被夫抛棄的妻子、這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給予了同情。山被她的瘴氣污染了,偏偏又留這洞府一派祥和。
葉琳琅的面容猙獰扭曲,不時露出畜牲之相,尖牙外露,瞳如棗核。兩行血淚緩緩淌下,是一名女子,對這天道的控訴。
“哈哈哈哈!妖物妖物!原來千年修為,不過是一場虛妄!這是我的報應嗎?貪戀紅塵的報應嗎?!若紅塵當真有罪,又為何許以凡間真情?!我不服,我不服——!!!”
最後一聲號呼,葉琳琅身子一軟,便癱倒在地。
終于,山恢複了平靜,她的容貌又變回了普通的女人。
……
楊蟬回頭看一眼猴子。
——這,便是她不想說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