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13 章 心魔

人有智慧,就有心魔。

正因為有了智慧,各種各樣的感情便由此滋生、鈎織、糾纏,直至在心裏打上一個又一個結。

楊蟬望着葉琳琅想:可是,她是只狐貍。

當一只狐貍有了人的感情、人的心魔,那麽,狐貍還是狐貍嗎?

人與狐貍的界限,變得暧昧不清了。

楊蟬想到自己的心魔,她毫不猶疑砍下伊的頭,也斷了自己的。

那一瞬間,她只想到第一次殺人時,她二哥對她的教導。

……

“阿蟬,你害怕嗎?”

“不怕。”

“那麽,拿穩你的劍。從今以後,你的兵器就得用來殺人了……”

……

那女人的睫毛動了動,醒轉過來。楊蟬靠在窗臺上喝酒,往這兒瞥了一眼。

葉琳琅甚至連掩飾都懶得做,躺在床榻上,神情已如死了一般:“我的醜态被你看到了,所以你要嘲笑我,是麽?”

她身上隐隐纏繞的黑氣又重了幾分,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如果不除去她,幾日之內便會成魔,那麽山下方圓百裏的百姓是再沒法好好過安寧日子的。

“呵,”楊蟬道,“妖會成魔,并不稀奇,我見過不少。只是,你竟然是為了一個男人。”

狐貍狐貍反問道:“你戀慕過他人麽?”

“我不知戀慕是什麽滋味,又怎可能戀慕過他人。”

“是麽……”

“即便我心還在,我也不可能有閑情去戀慕誰,”她思忖後回答,“我幼年全家被殺,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的心有沒有,都是一個樣了。”

狐貍不說話了。

“我那時背負血海深仇,可是,我二哥卻只教我怎麽活……”

“你二哥……”

“我的功夫,都是他教的。為了自保……”然而她接着轉而改正,“為了自保而殺人。我二哥教我功夫,就是為了殺人。”

“……”

“我第一次動手是在我八歲那年。有一天,山裏進了個小孩,和我當時一般大,恰好遇到了我。我在山裏檢柴禾,既然遇到他便順便送他回了村子,一整個村子的人都看到了我的面目……結果,第二天就有收到了密報的天兵找來了。”

“或許是我們運氣好,那一次的密報天庭并沒有重視,就派了兩個天兵。他們猝不及防地來到我們面前,一個威脅我二哥的師傅,一個已經打算動手了。”

“那時,一個天兵的劍落到我腳邊……我已經不記得我想了什麽了,”她說道殺,居然欣喜起來,總是毫無波瀾的面上升起一絲喜悅的紅潮,“天兵?不過是個在天庭挂名的人而已。我只記得那把劍刺進去,那麽利落,我第一次知道殺一個人和殺一頭獐子并沒有什麽兩樣,不過是刺下去,一樣的觸感,流出的血一樣紅,那心髒被刺穿,還跳了兩下哩!于是我舉起劍,再狠狠地刺下去……”

“別說了,”葉琳琅捂住心口,“別說了……八歲便做了這種事,你不害怕麽?”

楊蟬卻問:“為什麽要害怕?”

“為什麽不能害怕?”葉琳琅倚着床頭坐起身,“但凡是凡人的孩子,都會害怕的呀!”

“那麽,”楊蟬垂下眼,又灌了一口酒,“我只能說,我已不是凡人。”

“……”

“所以與我比,你的魔障,算得了什麽?”

狐貍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問:“你……恨過嗎?”

楊蟬想了想:“人的恨是一時的,歲月總能沖淡一切,爹也好,娘也好,他們的面目,我早就記不得了。”她又道:“你呀,一只狐貍,為什麽要和我談這些人的想法呢?”

葉琳琅扶着床欄,疲憊地說:“因為我是狐貍,就想做一個人,想了幾千年,而如今看來,不過是癡心妄想。”

“那麽,就好好做個狐貍不好麽?”

“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她扭頭,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對人世千年的渴慕,不就成了一場愚蠢的笑話了嗎?!”

那些淚是真實的。

楊蟬不語,她轉頭看向山中洞窟的穹頂,穹頂之外,九霄之上,也站着好些人——他們曾是人,現在卻成了被稱為神的東西。她想到她娘,一個天庭的侍女,觸犯了天條便被抄家滅門……既然對人世如此戀慕,當初又何必修煉成仙呢?那些明明對人間戀戀不舍的神仙、那些在人間還在苦苦修煉的人,他們修仙時抛卻七情六欲,登上仙位後卻又要将之統統取回……這難道不也是一場對天渴慕了若幹年的笑話嗎……

天下,并沒有那麽好的事。

葉琳琅的病急轉直下,幾日內斷斷續續地發作,一次比一次發作地長,有時候清醒了都會有那麽一陣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她在外面亂走,楊蟬每次都跟在她身後。那狐貍每走一步,腳下的花花草草便枯死一片,體內流出的魔障也愈發地濃重。有時楊蟬也會被那魔障污染,看到些關于她自己的幻象。

“你又發呆了,在想什麽?”又一次發作後,狐貍躺在床上問。

“……沒什麽。”

“你上次的故事,沒有說完呢,”狐貍說,“我想知道,你們兄妹殺了兩個天兵,天庭沒有來查嗎?”

“沒有,”楊蟬道,“在朝廷眼裏,百姓人命如草芥;天庭的天兵那麽多,也是一樣的。”

“一樣……嗎?”

“可是我們在山裏不安全了,因為那個村落。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村子裏的人又會去上告天庭,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告的密。”楊蟬徐徐地繼續那個故事,“那個時代人間和仙界的界限并不明顯,天庭要抓人,也會有懸賞。我知道有些人會沖着這個去,但我沒想到,那是個剛生子不久的婦女。”

“……”

“我在村裏的神廟埋伏了三天,見她抱着孩子走了進來。她要得不多,只希望家裏那個久病不起的丈夫可以好起來,然後……”她一頓,“我走到了她背後,一劍割下了她的頭。”

“這……”

可楊蟬卻繼續道:“……我抱着她的孩子去了她家,她丈夫在她出門之後便病死了。現在他們夫婦倆就剩下這個孩子了。這孩子沒了爹媽,也沒人照顧,還那麽小,在吃奶。村裏沒有新的孕婦,并沒有奶給他吃。我們兄妹自顧不暇更不可能養他,而且那孩子跟他爹一樣也染上了絕症,很快就會死了……”

葉琳琅皺了皺眉。

“我掐死了他,”楊蟬伸出手,在窗外幽幽的熒光中放在眼前仔細端詳,好像在看那手上擦不幹淨的血,“我殺了個嬰兒,凡人說,那是最大的惡行。但是戰争中,這樣的事卻是常事。”

“你二哥沒有阻止你麽?”

楊蟬避開話頭:“……我後來沒有再殺過一個嬰兒——不,我再也沒有現于人前,我不現于人前,人就不會因我而死。我所殺的都是天兵,他們要抓我,所以就該死。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并不是無錯的。”

“你二哥……”

楊蟬忍了忍,回答道:“我掐死那孩子的時候,二哥在旁看着。”

“為什……”

“他給我上了一課,因為我的不慎露面而要弄死兩個人。”那天至今,她始終記着那些話,“他說:‘阿蟬,你記住,從今日開始……活在黑暗裏,就是我們兄妹今後的路。那些外人誰若看到了你的面目,統統都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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