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就是這裏了,”董霜在走廊拐角處停下腳步,指了指前面,“一直往裏走,走到頭,右手邊的那個房間。直接敲敲門進去就好,學姐她一般不會鎖門的。不過一定要記得敲哈,吓着她了我們家可賠不起那些書。”
“啥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學姐在這裏的工作就是修補古老書籍,然後将一些還沒有電子版的敲入線上圖書館。”
“哈。”修補書籍和菜市場剁魚,這盧苓韻的打工興趣跨度還真大。當然,董碩是不會将這種搬不上臺面的吐槽在妹妹面前說出口的。
“你們慢慢聊哈,我先去車上了。”董霜揮了揮手轉身就要走。
“咦,你不一起去?”
“唔,”董霜撓了撓鼻子,“不過去了。我都帶到這兒了,你總不至于迷路吧。”
“嗯……”是覺得在盧苓韻面前會不自在嗎?畢竟有着那件說不清是恩情還是幻聽的事在中間橫着。董碩看出了妹妹的不自在,卻也沒戳破,“她今天和你們一起訓練了?沒什麽不正常的地方吧?”
“不正常?什麽意思?”董碩的問題不可避免地戳到了董霜心裏一些不願想起也不願細究的東西。她咬了一下嘴唇,“學姐以前也會經常請假的,理由亂七八糟,一會兒是與打工時間沖突,一會兒是身體不舒服,一會兒是睡過頭什麽的。她是隊裏王牌,水平拉我們一條街,而且教練也知道她打工的運動量可比田徑隊訓練多的多,絕不會松懈掉鏈子什麽的,也就懶得管她。”
又說,“這次請假應該也是吧。”應該是吧。董霜不停地在心裏重複着這幾個字。
“也是。”一切正常嗎?聽過妹妹的話,董碩也不知道是該放下一顆心,還是該多提心吊膽一會兒。盧苓韻一切正常,那意思就是,當晚山坡下,死的是另外一個人了?那麽,盧苓韻在這次案件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她為什麽會綁手綁腳地出現在翠河裏,她又隐瞞了些什麽?
董碩就這麽想着想着,連妹妹已經走了都沒注意到。
董霜走了,這暑假裏的大學圖書館偏僻角落突然變得有些冷飕飕了起來,董碩将雙手插在褲兜裏,也不知道是昨天辦公室裏那個夢折騰的,還是什麽別的心理作怪,竟抱着種闖鬼屋的心态向前走了起來。
走廊并不算長,董碩很快就來到了那右手邊的房門前。董霜說的沒錯,房門是半掩着的,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藏在幾摞書後面的盧苓韻的半個腦袋。董碩伸出了打算敲門的手,可再次不知道是什麽心思作怪,竟将到門邊的“敲”換成了“推”。
幾乎聽不見的吱呀一聲輕響,門被打開了大半截。可屋裏的人卻似乎什麽都沒聽到沒看到,仍舊認真地低頭在書桌上做這些什麽。
推開門後,董碩也不再動了。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門口,借着半開的門板擋着身子,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似的,悄悄地看着盧苓韻。
盧苓韻正在修補一本足足有三四厘米厚的古書書脊。董碩發現,她的手很巧,每一個動作都準确無誤幹脆利落,可整體上來看,靜止的時間卻比動起來的多。就像一個靜靜伏在樹林深處的獵豹,等待着獵物最無防備的那一刻,時機一到,精準迅速,一氣呵成。急速的動後,又是漫長的靜,直到下一個動作。
一種詭異的節奏感,就像是打算将靜态最大化,将動态化為瞬間一樣。
于是乎,就這麽一個說難不難說簡單不簡單,細心與小心為上的補書,在謎一般的盧苓韻手中,在滿腦子腦洞的董碩眼裏,竟搞出了場“動物世界”來。要是平時,董碩一定會在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後,毫不客氣地将自己嘲笑一番的。可這一次,看着盧苓韻,他卻至始至終都覺得,自己的形容沒有半分的不恰當。
一種詭異的違和感,可董碩并不知道它的源頭是什麽。
“哎――”一聲長嘆将門口失神了似的董碩拉回了現實,“既然來了就敲門進來呗,在門口站那麽久幹啥,不知道的人都該被你吓得打110了呢。”
“……”誰告訴的我,這盧苓韻是別人不說話就不會主動開口的類型來着?
董碩摸着鼻子走進了房門,反客為主地找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也不管盧苓韻會有什麽反應。只可惜,盧苓韻的反應就是毫無反應。她繼續低頭補着手裏的那本書,就好像剛才開口吐槽的人不是她一樣。
小小的房間恢複了安靜,只有那工具起工具落與書頁的沙沙聲,不停地撓着董碩靜不下來的心。可盧苓韻的心卻是很靜的,又或者說,她很擅長“靜”,一切“靜”。安靜的靜,靜止的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不過按照常理,應該沒有過多久,董碩坐不住了。
“咳咳。”像是為了引起注意似的兩聲幹咳,當然,他并不知道,以盧苓韻那敏感的聽力,別說是故意咳嗽了,便是呼吸的節奏變一變,她都能發現。“有喝的嗎?”也不知是有什麽目的,董碩問出了這麽個前不着邊後不着店的問題。
盧苓韻手下的動作一頓,沒有開口。她指了指左手邊的第二個抽屜,又指了指身後牆角的飲水機,最後還不忘留給了董碩一個“小心點別把書弄濕了”的眼神後,便又恢複了手中大業。
“……”董碩覺得,自己這一年來的癟,可能得在這個大學姑娘一人身上吃光了。
自己從抽屜裏拿出杯子,自己屁颠屁颠跑到飲水機旁給自己裝……不知道是故意的,還只是單純的腦子休眠了,董碩竟折騰了半天,硬是沒能從這偌大的藍色水桶下的兩個白色龍頭裏,搞出半滴水來。
“……”盧苓韻堅守着自己的優良美德,還是沒說話。
她剛剛那眼神,是嫌棄?鄙夷?被嫌棄了?被鄙夷了?是這飲水機的設計不靠譜好不?這也能怪自己?!
也懶得管董碩心裏的溝溝壑壑,盧苓韻從抽屜裏另拿了個一次性紙杯,站起身,走到飲水機前,特意用慢動作,正對着董碩的雙眼,打開了水龍頭。
嘩啦啦――盧苓韻卻閉上了眼睛。
滴答。水滿,睜眼。
“閉着眼睛裝水?”對于新奇的事素來是十萬個為什麽之本“什麽”的董碩,沒有急着接過水杯,而是問道,“不怕灑了嗎?”
手一抖,幾滴水順着杯壁流進了盧苓韻的掌心,“怎麽會呢?”像是自言自語。
睜開,才會。
“就是好玩而已,聽着水一點點裝滿的聲音。去年參加過學校搞的個半日盲人的活動,之後就上瘾了,慢慢養成了習慣。”
這也不算是在撒謊。
“啊。”也不知道董碩接受了這種回答沒有,總之,他接過了水杯,一口幹。将杯子随手放在一旁,他想好了這次談話的對策,“圖書館這也是份兼職?”
“嗯?”盧苓韻愣了愣,可随即就明白了董碩的意思,“嗯。”
“聽霜霜說,你好像打很多分工啊。又是極限運動俱樂部,又是生鮮市場什麽的。”
“我的事,”聽到這話,剛坐回了椅子上的盧苓韻幽幽地擡起了眼皮,“你不都查過了嗎?”
“……”誰跟我說過這盧苓韻性格溫和,從來不會得罪人來着?她這是和自己結了什麽仇什麽怨,還是八字不合?一會兒被忽悠一會兒被嗆的。
“躍遷那兒,啊,就是那個極限運動俱樂部,”可誰知,嗆完人後,盧苓韻竟像吃錯了藥似的一改之前的不客氣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了起來,“那裏是本職。學校這個算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外加老師拜托的。而生鮮市場,那只是幫熟人一個忙,他們一家子平時也挺照顧我,過年過節送送魚送送菜什麽的,他們忙不過來我去搭搭手,禮尚往來罷了。”
要不是親耳聽見,董碩很難想象這些話是從一個只比自己妹妹大了沒兩歲的城裏大學生小姑娘口中說出的。
“也不容易。”脫口而出,可一出口,董碩就後悔了。
好在,盧苓韻沒有介意,又或者說,她是因為介意了才沒有接話。
“那天晚上的事,”董碩有些尴尬地将話題引向了正事,“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盧苓韻沒有急着回答,而是突然擡起頭,緊緊地盯住了董碩的雙眼,盯得他有些渾身發麻。許久,“血跡和DNA什麽的,”她的聲音中沒有什麽特殊的情緒,“是你瞎編的吧?”
董碩一哽,準備好的臺詞與對策被這麽出其不意的一擊,全弄散了。
“啊不,血跡是真的,”盧苓韻卻在董碩做出回答之前,又改口了,“但監測DNA是假的,對不?”
董碩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就像是被剝了皮的香蕉,失态極了,自從碰上牽扯了霜霜的案件,碰上了這盧苓韻以來,就一反常态地在失态。可在怎的,他也是個在警局摸爬滾打多年,大小場面見過無數的一隊之長,心裏再不自在,他也能夠不表現在臉上。
“為什麽這麽說?”他反問。
盧苓韻眨了眨眼,笑了。
這是董碩第一次見到她笑,她的笑容很淺、很短,就像是冰湖中待時盛開的一朵花,未及開到深處,就已經被極寒凍結了。
“我瞎猜的。”她說。
敢情是在試探自己着呢。
可被這麽一試探,董碩卻突然決定了實話實說:“你沒猜錯。”他将當初宰烽告訴他的話,添加了些自己昨天的進一步調查後,半句不差地告訴了盧苓韻。
“特偵隊?”盧苓韻的關注點有些讓董碩出乎意料。
小小的意外感過後,董碩将雙手往膝蓋上一放,回答道:“因為警校制度和公務員考試等種種原因,單從刑警來講,警察是分成了技術警和行政警兩種的。行政警就是電影電視裏常出現的跑現場、問詢、調查的一線警察;而技術警則一般從事些法醫、痕檢、科研之類的專業技術性偏高的工作。二者雖然同是警察,但待遇、晉升什麽的都是兩條完全分開的路。”
“但現在時代不同了,高新偵查技術、高科技犯罪什麽的,再将偵查與技術分開,就會慢慢跟不上犯罪的進化,所以将二者合二為一才是未來趨勢。特偵隊就像是個試驗田吧,但它也不單單是兩個警種的合二為一,同時也是很多還在研究階段的、亦或不同于老式刑偵的、使用面還不廣偵查技術的試驗點,比如說法醫譜系學。”
“當然,這些技術在還沒被完全認可之前,都只能是作初步偵查用,定罪、逮捕、起訴等等還得靠老辦法,放在上法庭的證據清單裏也說服力不大。好在特偵隊經手的案件一般訴訟流程也與普通流程有些不同,即便用了這些新技術,也不用太擔心疑犯沒被法律送進監獄,自己反倒被處分什麽的。我們在山坡上監測出血液,用的就是一種新技術,但要從中進行基因鑒定,目前還沒有辦法。”
“這個案子即便已經到了特偵隊手裏,還是難免地陷入了僵局。兇手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車子在那樣被霜霜意外開走了的情況下,竟然沒有留下半點有意義的線索。而現場的痕跡因為沒能趕在大雨前搜證的緣故,本來就不多,更何況這第三起一出,前兩起中的好多東西就都得重新思考,進一步排除其作為疑犯故意為之的誤導線索的可能性了。”
“兩個網約車公司那邊,現在也沒了之前的積極性。畢竟,要說前兩起的網絡懸賞尋找司機是為了挽回形象,那之後的公開廢棄賬號無法注銷的漏洞、向警方提供員工信息之類的,就得算是毀形象了,不配合也是情理之中。況且,從隐私權的角度上來講,我們還真沒有權利強行調取一些資料。”
“所以,我就琢磨着另辟蹊徑從你這兒入手。”董碩注意着盧苓韻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當他将這些為難與事實都說清後,盧苓韻的臉上好像有了些松動,“我們懷疑有第三個死者,而從我的個人推測來講,你應該與那位死者有着某些聯系。”
第三個……死者。盧苓韻下意識地碰了下自己的胸口。
董碩似乎是将這個動作誤認為了是為難,“我知道你不說,應該也有着你的難處,我當然不會逼你。我只是希望你在能夠講的範圍內,盡可能地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頓了頓,“你說你不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了,是真的嗎?那在你僅有的記憶內,有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片段?你仔細回憶一下?”
盧苓韻低下頭,好像陷入了沉思。
董碩靜靜地等着。
“你們有技術讀夢嗎?”
“哈?”
“你說你們是新技術的實驗田,那麽,你們有技術讀夢嗎?”盧苓韻對上了董碩的目光,語氣中半點不覺得自己是在談論什麽科幻片般的技術,十分冷靜,“具體的我說不清楚,但我覺得,如果我那晚真的在現場的話,我應該是看見了兇手的臉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她的失憶難道是真的?
“那天過後,我每晚都在做一個相同的夢。我不記得夢的具體內容了,但我卻知道,夢裏有山有雨,有個小醜面具,還有個很胖的人。”
小醜面具!董碩眼前一亮,因為他記得,自己絕對沒有在盧苓韻面前提到過這個。
“可以嗎?如果不可以,我就真的沒有什麽線索能夠提供了。”
“可……”董碩的大腦飛速轉動着,“正好有個技術,不過并不是特偵隊所掌握的,而是我讀書時候的課題。我不确定一定能成,但可以試試。我這就去聯系。”說着就要去打電話,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你願意配合吧?”想起了要征求盧苓韻的意見。
盧苓韻點了點頭。
讀夢啊,本來就是說說用來封上他的嘴的,沒想到還真有。
這倒算是個意外的好消息。隔着布料,盧苓韻摸了摸口袋深處的那個黑色本子。董霜這哥哥,果真是個寶,接二連三地免費送來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