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請進。”董碩坐起身,一邊伸着懶腰,一邊揉着因趴在桌子上打盹而被壓得有些花的眼睛。
進來的人,是宰烽,“午休時間已經結束咯。”
“啊,宰隊。”
“做什麽夢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扯出把椅子,宰烽坐到了董碩對面。
“嗯……”董碩努力地回憶着,那擰起的眉頭已經快能夾住一根筆了。
解剖室,兩具女屍,她們分別是……記憶斷在了這。
好在宰烽老大遠爬上四樓,也不是為了來問一個夢的,“看你能有時間在這兒午睡,特偵隊這幾天應該挺閑的吶,畢竟,沒有重大疑難案件的時候,你們也只用去查查未偵破的陳年舊案,提供技術支持來處理些樓下搞不定的東西,再折騰些奇奇怪怪的研究。怎麽樣,”雙手抱在一起,往桌子上一搭,“那具被沖上岸的死亡時間至少有七八年了的無名女屍,查出什麽了嗎?”
“不多,畢竟在水裏泡了這麽久,除了知道死者年齡應該在十五歲左右外,別說其他的了,就連死因和身份确認起來都困難。提取DNA是沒問題,但我們的譜系學數據庫根本不夠用,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翠河流域從上到下所有地區裏提供過基因數據的人祖宗十八代分析了個遍,這才勉勉強強将死者的籍貫确定在了本省的西南地區。”
“數據庫啊。”宰烽摸了摸下巴,“這東西,不是上面不願意放手讓你們去做,而是顧慮實在太多。要是真成了,到時候誰知道會不會弄出個白金數據呢?”(注1)
“也是,”董碩點了點頭,“如果真讓數據庫全了,通過法醫譜系學,拿段DNA就能将你的祖宗十八代以及藏在地球另一邊的親戚都查出來,相當于把黑的白的灰的全部扔在了太陽底下暴曬,誰經得起?哪個有頭有臉的人,會願意被人發現他是某個連環殺人犯的叔叔?這還是在基因數據庫不被用去做什麽非法生化用途的情況下。”
“嗯。對了,說道從翠河裏撈出來的人,”宰烽敲了兩下桌子,“你那私下調查怎樣了?”
“啊……”就這樣被捅穿了。
“慌啥,你妹妹差點出大事,你要是能乖乖坐在一旁不插手,我才要懷疑你是不是有問題呢,放心,有我這好上司在,你不會惹上麻煩的。”
“哈……”一想起那天被盧苓韻用一瓶水忽悠地忘了事的悲慘經歷,董碩就是說不出的郁悶,這還是他第一次對付個大學小姑娘,主動提供了那麽多線索,軟硬兼施地連親情牌都用上了,結果還竹籃打水一場空。她胸腔裏裝的是顆什麽鐵石心腸?失憶了?雙重人格?當我傻?這麽一答,不就等于将她那夜不在場的可能性完全抵消了?她到底在瞞着些什麽?
“瞧你這樣子,應該是無功而返了吧。”不知為何,宰烽的口氣聽起來竟有些幸災樂禍,“準備萬全去對付個多愁善感的小白兔,沒想到卻是只油鹽不進的小狐貍。”
“不,是個尖椒湯圓。”
“啥?”
“沒什麽。”
“……”宰烽幹咳了兩聲後恢複正經,“不過我這邊查到的些東西,說不定可以從側面證明些你的推測。”
“什麽東西?”
“首先,別氣餒哈。我一調出她的資料就知道,你是從她口中問不出什麽的了。而且,她那所謂的自殺,估計也另有蹊跷。”
“嗯?”聽見宰烽的話,又想起昨天妹妹的八卦,董碩眉心一跳。
“她是個孤兒。”宰烽停了停,似乎是在等董碩消化,“父母早逝,從小和身為唯一親人的外公相依為命,外公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死了,她就被送去了孤兒院。因為去那兒時年齡在孤兒院裏已經算是大的,所以一直沒能遇到領養的家庭。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十五歲的時候離開了孤兒院,自己打工賺錢上的學。”
“那樣子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的孩子,遇到了事,不願說,不相信你,也是理所當然的。而同樣的,一個自己賺錢将自己送入重點大學的人,是不太可能輕生的。”宰烽又停了停,“我看到這個以後,就知道你的推測應該是對的了,所以派了人去将那個山坡再細細查了一遍,還從你這兒調了幾個現場偵查的能手,借了幾臺高科技。”
“但那結果啊,”賣了個關子,“你猜怎地?”
“怎麽?”
“他們用了你這兒研發的還沒正式通過審核列入有效證據的技術,在那山坡下找到了有75%以上的可能性是血液的痕跡,他們推算了一下當夜和第二天的降水量,用疑似血液的液體濃度弄了個算法,最後發現,那血量至少有200。換句話說,這個案件裏,很可能還有個我們沒能找到屍體的第三位死者。”
第三位死者。
董碩又想起了剛才那個夢,這一次,他好像看清停屍臺上那兩具屍體的臉了。
七月份正值酷暑,辦公室內的空調也開的不算低,但不知為何,董碩卻打了個寒顫。
“我問了小陳他們,說是通過那疑似血液進行DNA鑒定怕是不可能的了,也就是說,我們沒辦法判斷那血是誰的,到底有沒有第三死者,兇手又有沒有受過傷。而相對的,那盧苓韻就成了個重要的知情人。”
盧苓韻……
“死者上三就是重大案件,所以,我和上面溝通了一下,決定将這個案子交給你們特偵隊處理。回避原則什麽的你不用擔心,只管放心幹,要是有人說些不好聽的,你拿我的名字擋着就行。”說着,宰烽站起身,繞過桌子拍了拍董碩的肩膀,“證物宗卷什麽的我已經叫人送上來了,不好意思哈,你們的逍遙日子到頭了。”
啪,門合上,人走了。
久久地盯着緊閉的辦公室門,董碩總覺得,剛才的一幕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既視感……嗎?
――――――
深夜,大雪。
雪中的夜色不是黑的,反倒帶着些幽幽的白光,可卻也就是這種白,讓恐懼與寒冷一點點地奪取着最後一絲希望。好在,盧苓韻知道,這只是一個夢,而這個夢,有着無法改變的結局,就如現實中那樣。
雪很大,茫茫的白将四周的建築蓋得只剩下了個角,可盧苓韻卻穿得很少,她只穿了件成年男性的背心,背心很大很長,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打了個結,卻還是蓋住了她那青一片紫一片的皮膚,一路蓋到了小小的膝蓋上。背心很長卻也很透風,在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中,竟像是那忘記拿下來了的罩着鼓風機的破布一樣,被吹得老高。
剛開始,小小盧苓韻的身體為了取暖還是在不自主地顫抖着的,可到了現在,僵硬的四肢卻已經讓她抖不動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塊人形冰雕,吸入的寒冷空氣将鼻腔凍結,便連呼出去的氣體都無法使之溶化,血液似乎成了冰渣,随時都能将血管戳穿,戳穿了,卻也沒有東西能夠流得出來。
即便如此,她卻還在本能般的,用幾乎看不見的動作,敲着那扇緊閉的門。可她卻也知道,這門,是不會開的。門裏的人,會哭,會笑,瘋狂地哭,歇斯底裏地笑,卻絕對不會開門,日後也不會因此而後悔。她知道這些,就如同她知道在不到十分鐘後,她就會被活活凍死在這門口一樣。
凍死了,夢醒了,這就夠了,不是嗎?難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別的渴求嗎?
門裏的人這樣,也只是在收回她給予自己的一切而已,并沒有錯。等凍死了,自己也就不欠她的了。應該的,應該的。不恨,不怪,怪不得她。要怪就怪那個男……不,不了,要怪還是怪自己吧。
“韻韻?”
猛地睜開眼睛。
“你身上怎麽這麽冷?啊,瞧瞧,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還壓着你這小黑本,臉不疼嗎?”說着,伸手就要去拿那黑色的本子,卻被盧苓韻眼疾手快地搶走了。
“莎姐啊。”盧苓韻打着哈欠将小黑本藏回到了身上。
“不就是碰碰你那本子嘛,有啥大驚小怪的。整天事無巨細地将啥都往上面記,像個小老太似的。”彭莎悻悻地收回了手。
“沒辦法,我記性不好,昨天幹的事兒,今兒就忘。”
“你屬魚的吧你。”在盧苓韻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咋在這兒窩着?暑假客多員工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板自己都去攀岩區那兒幫忙了,你竟然還有空閑在這兒睡大覺。”
并不在意身為半個上司的彭莎的話,盧苓韻懶洋洋地指了指電腦,“折騰‘知了’着呢,前幾天用,發現了幾個bug。還有,你之前不是說要把什麽會員系統、網站主頁等等都更新個版本嗎,我在弄啊。”
“咂咂,真不愧是韻韻,你的存在簡直可以省了我們雇的一屋子軟件工程師。也不知道老板是怎麽想的,放着你這麽大塊寶藏不好好用,偏偏要将宣傳動畫承包給那啥勝群娛樂。你說說,”彭莎湊到了盧苓韻的耳邊,“到時候你要是還清債就走人了,我們豈不會很虧?”
盧苓韻眨了眨眼,“勝群娛樂那邊沒談妥嗎?”
“怎麽會?老板親自出馬,怎麽會有談不妥的生意?只是談的不爽而已。那勝群的王老板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談生意的飯局,竟然把家庭主婦的老婆也給帶上了。他那老婆一路喧賓奪主插科打诨,話不出三兩句就拐偏話題開始炫耀她那寶貝兒子。”
“說那兒子怎麽怎麽聽話啊,怎麽怎麽勵志啊。從小就怎麽樣在她的教育下選擇正确的路啊,之後雖然高考不如意去了一大,但在她的教導下,大學四年卧薪嘗膽,按照她定下的人生規劃,順利考上了一大哪個知名海龜教授的碩博連讀,現在是什麽國家級課題組的成員,又找了個校花同專業女友,怎麽個未來一片光明之類的。我差點以為自己不是去談生意,而是去參加育兒講座的呢。”
“唔――”盧苓韻随便應了一聲,“一大就這麽被瞧不起嗎,在怎地也是個985吧。”
“你這是個什麽詭異的關注點?”彭莎拍了下桌子,又說,“哦對了對了,他那博士生導師好像就是你的那個……啥教授來着?對你不錯的那個海歸。”
“袁教授?”
“對對對,就是他。之前聽說他當了’知了’的顧問,我還覺得他有點眼光呢,現在可不敢這麽想了。這啥眼光,招個這樣的學生。什麽勵志的人生?什麽家教成功的典範?要我看,就是個媽寶。”見盧苓韻沒啥反應,根本意會不到她的吐槽,彭莎只好轉移了話題,“行啦,先不管這邊,去老板那頭幫幫忙吧。”又拍了拍盧苓韻的背。
“我去?”盧苓韻指着自己的鼻子。
“咋了?是嫌你那三兩步上山頂的技術,被拿去站在下面當教練吼着嗓子拉繩子,可惜了?”
“不是,”盧苓韻站了起來,指了指自己,“我,女的,不到一米七,沒有六十公斤,膚色還白亮亮的,去客串攀岩教練?看着就沒有安全感,你不怕人家投訴啊?”
“怕什麽,我都經常去呢,你的技術擺在那兒,不服來戰呗。”彭莎雙手一叉腰,聳了聳肩。
“我倆能比嗎?”盧苓韻一個跨步站在彭莎身邊,伸手在自己腦袋上橫着比劃了一下,卻只是碰到了彭莎的鼻子,“一張中西結合的臉,長着個近一米八的沒人要的大個子,能和我比?”
“切,不去就不去呗,連人身攻擊都用上了,何必?喲,”目光一低,彭莎這才發現了盧苓韻臉上多出來的副半框眼鏡,“這是在搞啥新造型着呢?”也不管盧苓韻願不願意,伸手就摘了下來,戴在了自己臉上,“還是平光的,”又看着盧苓韻的衣服,“小白衣小長裙,今天的畫風是民國斯文版吶?”
“然而并不是。”盧苓韻知道自己躲不過彭莎的魔爪,也懶得去搶眼鏡了,“只是做了個不好的夢,為了防止噩夢成真,做了個小防範罷了。”
“啥夢?”
“一把刀,”做了個握刀的手勢,“噗嗤,”指向自己的右眼,“穿了。”
“啊,”彭莎大張着嘴,恭恭敬敬地将眼睛架回到了盧苓韻鼻子上,“得罪得罪,看來今兒的畫風是民國恐怖版的。”可她那不安分的目光,卻又看到了盧苓韻放在桌子上的礦泉水,以及垃圾桶裏的幾個空瓶,“那這又是咋回事兒,突然只喝瓶裝水了?難不成是怡寶給了我們什麽贊助?我咋不知道?”
“不是,是因為那夢還有半截,我暫時不想碰流水。”
“還有?”
“後半截,”指了指扔在房間角落裏的攀岩用繩,“綁手綁腳綁石頭,”又指向窗外翠河所在的方向,“噗通。”
“……嗯,看來這畫風得是民國深仇大恨恐怖版的了。罪過罪過,你盡管喝,盡管喝,”彭莎說着,從桌子上抓起一個礦泉水瓶就塞到了盧苓韻手裏,“買水的錢,公司給你報了。”
“啊,謝謝老板娘。”
“呸呸呸,老板娘個屁,老板的年齡比我大的可不止一輪好不?”
正要說些什麽,盧苓韻的手機突然響了。
“您好。”
“你好,請問是盧苓韻嗎?我是董碩,董霜的哥哥,我們前幾天剛見過。”
“……嗯。”
“我想約你見一面,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有空。”電話那頭,董碩半天沒有等到盧苓韻的回答,只好再加上了一個籌碼,“我們在那個山坡上發現了血跡,血跡已經送去DNA鑒定了。”
發現了血跡?DNA鑒定?可能嗎,那麽大的雨。
“好……”盧苓韻舔了舔嘴唇,“明天下午田徑隊訓練結束後,可以不?明天是星期一,董霜知道我在哪兒。”
“好,明天見。”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東野圭吾的《白金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