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終于能把那只光彩奪目的鳳凰發飾給取下來了。
這件發飾據說是陽城最心靈手巧的匠人打造的,采用隐秘式鑲嵌法,幾乎是極力隐藏每一絲手工的痕跡,以達到最大限度還原鳳凰模樣的效果。
好看是好看,缺點也很明顯:
重。
易桢覺得自己鼻梁都快被壓沒了。
這麽趕了一天路,她早餓了,速度飛快地卸頭飾換衣服,然後迫不及待地坐到桌邊去。
然後随行的嬷嬷不讓她吃飯。
“夫人啊,這大婚後的第一頓飯,務必要等夫婿同食啊,這頓飯就是等到子時也要吃,”這嬷嬷是随行奴婢中唯一一個頭發灰白的,估計資歷挺厚,其餘婢女根本不敢勸她,只有嬷嬷苦口婆心地擋在桌前:“老人家都這麽說,肯定是有道理的。”
一副忠心耿耿、腦筋筆直的忠仆模樣。
結果坐着等了小半個時辰,壓根沒看見姬家郎君的人影,去打探消息的婢女說郎君不在船上。
幾個年輕的婢女已經開始沉不住氣了,有些慌亂地互相傳遞着眼神。
易桢閑着也是閑着,看眼下這個情況短時間內是吃不上熱飯了,幹脆把備下來裝飾用的點心擺盤拿過來吃,一邊吃一邊鼓勵她們開《新婚當晚郎君行方不明的深層含義》相關研讨會。
暫時有兩種觀點。一是:姬家郎君可能單純不知道這件事情,不知道這是北幽必定要守的風俗。
“可是夫人專門給姬家郎君去信說過了呀。”一個婢女說:“我聽夫人院裏的小紅說的。”
另一種是:姬家郎君肯定養了個不知輕重的狐媚子,這狐媚子現在纏着他不讓他走,要打未來主母(也就是易桢)的臉。
這個觀點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幾位婢女憤憤不平同仇敵忾,又說一向聽說姬家郎君為人風流,小姐您一定要從開始就把好關,不然山高路遠的,恐怕要被那些狐媚子欺負死!
研讨會開到最後,完全偏題了,變成了《各地新婚夫婦迷惑行為大賞》。
易桢聽得興致勃勃,手裏的櫻桃煎又甜爽可口,仿佛在聽全浸入式故事會。
然後她就吃飽了。
說實在的,她其實不太介意晚餐是傳統意義上的飯菜還是一頓好吃不膩的精致點心。
實在沒得吃就當減肥了,輕斷食對身體好。
人要想開一點。
而且她只是一個替嫁的,這麽真情實感委實沒有意義。
原書中姬金吾和易家鬧掰之後,并沒有在昌黎之年結束之前再找到一門恰當的婚事。
約莫兩三年之後,他得了場危及生命的重病,算是應了楊朱道人的谶語,再後來……再後來似乎娶了他某個青梅?
記不清楚了,畢竟不是主要人物,只是一筆帶過交代了一下結局。
易桢也沒打算替嫁過去,還真的就這麽當一輩子姬家主母,她目前态度比較謹慎,暫時是走一步算一步,要是姬家郎君有真愛,她就找個時機再跑一次路。
在言情小說裏,妨礙人家談戀愛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易桢吃飽了就開始尋思着運動運動,見屋子裏的婢女正熱火朝天地交流着寵妾滅妻的實際操作性,不想和那個灰白頭發的嬷嬷吵架,幹脆偷偷從側門出去了。
剛才姬家的下人來給她們詳細介紹過船的結構。
她住的颉颃樓在船的最左側,臨海望月,晚上可以看見非常美麗的夜景。因此,颉颃樓左側只留了一條極窄的通道,因為太窄了,很少有人會到這裏來。
她輕輕對離得最近的兩個婢女說了一下去處,讓她們別聲張別來打擾,然後就從側門出去了。
易桢輕手輕腳的,這還是上大學的時候逃馬原課的經驗,神色要自然,到了門口瞬間把門拉開,立刻人就不見了。
再加上在夢中耳濡目染記了挺多隐匿之術的技巧,她這麽悄悄出去了,完全沒人發現。
果然還是應該找個機會把隐生道的術法都學一學。
易桢正思索着什麽時候把婢女全部支開,從原主的芥子戒中找一找有沒有典籍課本,忽然看見狹窄的走廊上有個人。
此時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萬方船又足夠大,大到站在靠海的這一邊,刺桐港傳來的那些喧鬧仿佛隔了整個世界,模模糊糊地被海浪聲掩蓋了。
十二月剛過了月半,皓月滿輪,浮光耀采,那人又站得不遠,易桢一眼就認出來了。
姬家郎君。
他已經把那身紮眼的喜服換下來了,現在穿着黑底紅繡的日常大袖衫,袖子上繡着天狐踏月。
他手上還拎着個小和尚,小和尚懷裏抱着個破簍,破簍裏有只黑白相間的小動物,只露出了半邊臉。
他似乎是第一時間聽見了易桢出門的動作,想立刻跑路的,只是易桢動作太快了,這裏的走廊又太狹窄施展不開,他只來得及退了兩步。
屋子裏那些讨論了半個時辰“姑爺去哪兒了”的婢女一定想不到,姬金吾就站在一門之隔的走廊上。
易桢完全想不到他在這兒幹嘛。
眼前這位姬家郎君似乎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事實上,他的肢體語言正在聲情并茂地朗誦《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等十四行哲學組詩》。
為什麽這麽怕見她?
易桢:“……”
姬金吾:“……”
正在他們倆個在尴尬的氣氛中面面相觑時,小和尚懷裏抱着的破簍的蓋子忽然被完全頂開了,裏面鑽出一只熊貓崽崽。
這只幼崽身上的黑白兩色毛發都沒有完全分開,黑色的色團表面還蒙着一層淡淡的白色,像是剛從牛奶罐子裏給撈出來的。
它兩只前爪搭在一起,并在胸前上下搖晃,同時臉上還露出熟練的傻笑,因為太小了,還不怎麽會叫,只模模糊糊地發出了一些奶聲奶氣的音節,試圖讨易桢歡心。
易桢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眼神都黏在這只熊貓幼崽身上,想摸它又不敢伸手:“你從哪裏找到的熊貓啊?”
小和尚抱緊了他的破背簍:“我師父留給我的。”
易桢原意是要問姬金吾,但是小和尚回答了,她也就順勢看了這個小和尚一眼。
這麽冷的冬天,這個小和尚就穿着幾件打着補丁的單衣,單衣外面又罩了一件稻草做的蓑衣,那個裝熊貓的背簍旁邊還系着一個摔破了幾個口子的缽。因為他在用力抱緊那個背簍,手上青青紫紫腫起來的凍瘡顯得特別明顯。
這光頭仔怎麽這麽可憐呢。
“我聽範汝說姑娘會喜歡熊貓。”姬家郎君想了很久,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小和尚見他們倆似乎熟識的樣子,附和地點頭,圓頭圓腦一臉耿直:“大人是送我過來的,待會兒我還要找到一個很多婢女圍着的好看姐姐,告訴她我是不小心迷路的。”
姬金吾:“……”
易桢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微微笑了。
小和尚繼續說:“因為大人不能見那個姐姐,所以讓我去讨姐姐歡心!放心吧!我可會讨女孩子歡心了!”
他懷裏的熊貓崽崽仿佛在贊同他的話,兩只前爪高高揚起,興高采烈的“哈!”了一聲。
姬金吾:“……”
易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能見?為什麽不能見?那個姐姐在等她的郎君一起用餐呢。”
小和尚迷茫地搖搖頭。
姬家郎君遮掩地低聲咳了一下:“我剛剛才回來、才聽說這件事,已經叫人準備飯食了。”
他聲音委實好聽,像是戰場上刀戈相擊,可是這樣的聲音卻在講朝飲暮食的瑣碎小事。
“你不打算來。”易桢一語道破:“所以你才讓小和尚來逗我開心。”
小和尚迷茫地看了她一眼,他年紀也不大,有點搞不明白眼下的境況,又重複了一遍:“好多姑娘喜歡我的,她們偷偷給我飯吃,還摸我的頭!她們也喜歡我的熊貓,那個姐姐會喜歡我們的!”
姬金吾的眼眸擡了擡:“我有……別的要緊事,所以只能委屈……委屈你一個人待着。”
他似乎不常說謊,這麽短短的兩句話磕巴了幾次,眼神躲閃慌亂。
一個名滿天下的巨賈,說謊都不會?
易桢似乎隐隐約約觸到了真相的邊角,可是這時起了一陣風,把他寬大的袍袖吹得飄揚起來,天狐踏月的圖案好像瞬間就活了過來。
月堕河傾,風采翩然。
姬家郎君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易桢微微一愣,看見眼前的清俊男子眼眸中隐藏的歉疚,輕輕笑了一下,把小和尚接過來放在自己腿邊,說:“那你去忙吧,沒事。”
為什麽讓小和尚偷偷來?為什麽生怕讓她知道是他安排來逗她開心的?郎君對自己的妻子好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明明在偷偷對人好,又是什麽要緊事,值得他扔下剛娶來的新婚妻子去辦?
易桢讓小和尚走在自己前面,這條走廊實在是太窄了,兩人無法并行。
“我是自願來的,我想搭船去別的地方,大人答應讓我上船,我就說我會逗人開心啊。”
“我搭船去找我的爹娘啊!他們是賣鹹鴨蛋的……”
小和尚和易桢的說話聲音很小,等他們開門進了颉颃樓就完全聽不見了。
杜常清讓冷風一吹,才恍然回過神來。
剛才新嫁娘進颉颃樓的時候,似乎回頭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猜到了什麽。
這些疑慮只是在他心中輕輕拂過,轉瞬即逝,仿佛流水一般。
可是清水東流,剩下的記憶卻仿佛被水洗過一般的清澈。
月色下她雲鬓半偏,巧笑盼兮,滿天風光盡收在眉間。
方才的決定沒錯。
決不能與她執夫婦禮,這畢竟是他的嫂嫂,否則以後該如何自處?
一開始答應兄長幫忙迎娶新嫁娘的時候就錯了,現在只能讓這錯誤不要越滾越大。
杜常清嘆了口氣,往外走了幾步,正要離開這裏,忽然見随身帶着的玉簡微微發光。
【姬金吾:常清,我明日巳時到,辛苦你了。】
杜常清猶豫了一會兒才回複。
【杜常清:兄長,你的事情處理好了?】
對面倒是回得快。
【姬金吾: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