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司時第 5 章

雨,停了。

雨後的山林吹來一絲清爽的風,吹動沾着水滴的枝葉,也吹開了遮着月光的雲。入夜後的第一縷月光将山林照得蒙蒙亮,可對于那匿藏于深處的黑暗,卻無能為力。雨停後的夜裏山林很靜,因此,那突然出現的引擎聲就顯得格外刺耳,與引擎一同響起的,還有那車輪碾過泥潭、壓斷樹枝丫的聲音。

咔嚓――

或許是車已走遠的緣故吧,引擎聲伴着車輪聲,漸漸消失了。聲音消失得很急,像是将油門踩到了底要逃命似的,也因為這個緣故,聲音消失後的山林,陷入了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死寂。

“止。”有什麽聲音打破了寂靜,卻又很快便再次埋沒在了寂靜裏。

小懸崖下的山坡上,那重物滾落所折斷的樹枝與壓出的泥坑還毫發未損地保留在原處,可那造成了這副場景的重物,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雨已停,可細雨留下的泥濘卻并沒有那麽快消停。土黃土黃的小泥窩、小泥潭無處不在着,等延續到那山坡下的小角落時,卻陡然穿上了新衣。月光太暗,新衣與舊衣之間沒有太大差異,可此時若是有人打着手電筒看去,他就會發現,那新衣,是紅色的血跡。

就在那個個相連的紅色小泥潭不遠處,一顆參天大樹下,停留着兩個本不應屬于夜間山林的身影。兩道身影一上一下貼在一處,上面的人脖子上纏着根已經松了的麻繩,一手握着把日式菜刀,一手掐着下面那人的脖頸,死死地将對方壓在了身下。而日式菜刀,則是刀尖直對着下面那人睜開着的左眼。

泥潭中的紅色,是從下面人的右側胸口處不斷湧出來的。

奇怪的是,非但下面生命垂危的人沒有掙紮,便連上面着保持着一副吃力姿勢的人,也沒有半點動靜,就像是塊千斤重的雕塑一樣,連基本的呼吸所産生的胸口起伏都沒有。若是拿着手電筒再仔細看去,或許還能看見掉落在二人附近的一個小醜面具,以及上面那人臉頰上的塌陷的鼻梁、青腫的眼眶,與一個鮮紅的血手印。

盧苓韻就是這樣被那原重一百八十斤,現重無法估計的胖子小醜死死摁在了泥地裏。身上壓着人,脖子卡着手,左眼懸着刀,右胸處還有一個兩三厘米寬,十來厘米深的湧血刀口。現在,對方變成了一塊靜止雕塑動不了手了,可盧苓韻卻也逃不開去。

或許是右胸那一刀穿透了胸膜傷到了肺的緣故吧,盧苓韻有一下沒一下地咳嗽着,嘴裏是濃濃的腥鹹。古裝電視劇不總愛用“口吐鮮血”來表示主角的重傷不愈嗎,盧苓韻不由得想着,要不是痛得快死的人是自己,她還真有興趣拿着眼前狀況,去給那些喜歡吐槽這“吐血”的戲劇效果的人看看,好證明證明,有些時候,“重傷不愈”的人,還真是有可能“口吐鮮血”的。

這些有的沒的念頭,其實也就是卑微的轉移注意力苦中作樂,因為,她得盡力讓自己多活一會兒,自己活的越久,董霜才能逃得越遠。

但無論怎麽堅持,該來的,還是回來。

漸漸的,盧苓韻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了。每一次吸氣呼氣所帶去的,都是讓人恨不得直接抹脖子的痛,可要是通過屏住呼吸來避免胸廓運動,極度缺氧的身體,則會一次又一次地敲響大腦中那讓人瘋狂的警鈴。左右權衡下,她不得已,又或者說,身體自動幫她選擇了這“會呼吸的痛,會痛的呼吸”。

盧苓韻的背是貼在濕漉漉的泥地裏的,血液的流失與沁入衣物的雨水,一點點帶走着身體的溫度,寒冷與缺氧侵蝕着她的每一根神經。她冷着痛着,到了最後,已經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了。眼前本就殘缺的景象更是像被老鼠啃過似的,有一幀沒一幀,消失的畫面也漸漸帶走着微弱的意識。

可意識卻走得很慢,優哉游哉的,在将這漫長的折磨分毫不漏地傳送給盧苓韻後,還矜矜業業地停留着,似乎盧苓韻無盡的痛苦,就是它盡職盡責的最佳表現。

直到,嘀――九點的整點鬧鈴,盧苓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盧苓韻咽氣的同一瞬間,壓在她身上的肥胖小醜恢複了動靜。

嗤――地心引力。小醜男手中的刀插入了盧苓韻的右眼。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也在那一刻,噴射在了小醜男的臉上,沖亂了那個鮮紅的血手印。

若說這一幕唯一值得慶幸的,也就只剩下……已斷氣的眼球主人,并感受不到這将腦子插對穿的一刀之痛了吧。

“操他奶奶的。”小醜男摸了一把臉上紅紅黃黃的液體,踩着盧苓韻的下巴拔出了那卡在了眼眶裏的刀。

――――――

九點十七分。

河底,那個被麻繩捆手捆腳綁在巨石上,右眼、右胸處各一個黑洞的人,似乎動了動。接着,右眼眶中破裂的眼球恢複原狀,右胸上的刀口消失不見,她睜開了左眼。

她在水裏拼命掙紮着,卻怎麽也解不開繩子,浮不起身體。一串串氣泡從她口中吐出,吐着吐着,氣泡的方向亂了,河水走着與氣泡相反的路徑,霸道地灌入了她的嘴裏。

九分鐘後,掙紮着的人,再次沒了動靜。

――――――

九點半。

距離山腳最近的派出所變得熱鬧無比。因為,從那輛沾滿了山泥的黃色小轎車裏,走出了衣不蔽體的,早在近一個小時前就接到報案的遇險女大學生。警車,救護車,外加幾輛不知從哪兒聽到了這消息的私家車,将派出所與女孩兒團團包圍。

警方沒有花多久時間,就将這事與前幾日震驚全國的連環網約車司機奸殺少女案連系在了一起。今早被暫時刑事拘留的嫌疑人一下子洗脫了嫌疑,得以帶着終身的心理陰影重見天日。真兇卻依舊逍遙法外。

好在……這一次,及時的報案、警方行動的迅速與受害者本人的智慧,使得受害人并未遭受實際的侵害。

只是,故事從始至終,都少了一個人,一個在河底掙紮着的最大功臣。

也是,英雄向來做好事不留名。當然,這得在英雄活着從河裏游出來又不吓死路人後,才算得上是一樁豐功偉績。

――――――

十點零九分。

河底再一次有了動靜,繩子有了些松動……

……

下一次是十一點三十五分,繩子的松動大了……

……

“下面是一則新聞,七月二十號今日中午,當地居民在翠河大橋下發現了一名在湍流的河水中掙紮的女子,在警方與消防多方面的努力下,該女子被成功救出……”

――――――

盧苓韻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有過雨中的山林,胸口的血洞,艱難的呼吸與無止盡的痛;卻也有過寒冷的河底,無盡的水,與永遠無法逃出生天的自己。可當她睜開眼睛看見已經被摘了手表的右手手腕上那缺失數字後,卻明白了:這些都不是夢,是“過去”,而手腕上的血色字跡,只是被河水沖掉了而已。

盧苓韻是被說話聲吵醒的,從方位來看,說話的人應該在隔壁床位附近。說話的聲音屬于一男一女,那兩人恨不得挂上擴音器似的扯着大嗓門,生怕盧苓韻聽不見地八卦着盧苓韻的事兒。

“隔壁這個,就是新聞裏說的那個吧?”女聲還裝模作樣地壓了壓聲音,可壓的卻只是聲調,而不是音量。

“應該是吧,瞧她樣子,應該還是個學生娃娃吧?年紀輕輕有什麽想不開的,非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男聲可就大方多了,說的時候還掀了掀隔着兩個床位的簾子,硬是讓一縷陽光徹底驅走了盧苓韻的睡意。

年紀輕輕就要自盡嗎?盧苓韻在心裏玩味着這幾個字。

自殺啊,原來警察的結論是自殺。可不是,這拼命把自己送去被車碾、刀捅、水淹,還躺躺停屍臺被拆開來看的架勢,比自殺可更勝了不只一籌。盧苓韻認真地反思着。

“是啊,也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平時是怎麽教育的,怎麽動不動就起輕生的念頭?”

“現在的零零後早和我們那時候不同了,嬌氣的很,風一吹就倒,手一捏就碎,受不了什麽壓力的。也難怪,畢竟都是家長手中的寶,從小被寵着長大,吃個雞蛋都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剝好了送到嘴邊,連雞蛋有殼估計都不曉得。”

啊,抱歉,我不是零零後,我沒爹沒娘沒爺爺沒奶奶沒外婆,只有個外公還認識沒多久就死了。我不但曉得雞蛋有殼,我還養過雞抓過雞殺過雞見過老母雞下蛋呢。抱歉哈,讓你們猜錯了。像是找了個宣洩口似的,盧苓韻勾着半截嘴角,用垂落的眼皮遮住不善的目光,在心裏嘀咕着。

可她這唯一的宣洩口,卻也很快被剝奪了。也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盧苓韻醒了的,只知道在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出去後,她就被一群人圍在了中間,開始了長達三小時的花樣式疏導與問詢。

盧苓韻剛開始還扯着副要死要活的臉皮,配合他們的猜測扮演着一個完美的自殺未遂女大學生角色,可等到後來,盧苓韻那滿臉冷漠的喪,卻已經不是裝出來的了。因為,她很累,越是累,壓在心底的夢魇,就越是不安分……

她又想起了那帶鐵環的皮帶,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雪。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而是活着,卻沒有人希望你活,活着,卻活在死亡身邊。

盧苓韻是用一抹燦爛的笑容将衆人送走的。可不知為何,直到大家擺着副“孺子可教也”的架勢踏出了醫院大門,盧苓韻的笑容都還在他們腦海中揮之不去,某種不好意義上的“揮之不去”。

臉上笑得最燦爛的人,心裏,卻往往不是笑着的。

打發走自以為教育成功的不速之客,無親無故又已成年的盧苓韻,不顧醫生反複阻止,自己拔了手臂上的針頭,走到門診大樓辦起了出院手續。

可好巧不巧,就是這時候,她又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一個她見過他,可他卻沒見過她的人。之所以會有這種現象,則是因為他們相見的地方,是在那個已經消失了的時空裏的解剖室。

“你好,我叫董碩。”對方友好地伸出了手。

“董”,碩?!盧苓韻一愣。

果真,下一句,“我是董霜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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