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14 章 天意

室內沉默了一陣。

葉琳琅忽然由衷嘆息道:“多可憐呀。”

“可憐?”

“我也有個孩子,”她沉吟道,“他剛生下便被他父親帶走,五十年了,我不知道他過得如何。這世上沒有什麽比母子分離更叫人悲傷的事情了,可是,你卻比我的孩子還要不幸……”

“你覺得沒有心是不幸嗎?”

“難道不是嗎?”

“我二哥說過,沒有心,于我而言是件好事。”楊蟬道,“在你們口中是不幸,在我眼裏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不過是憑着人世間的規則來判斷什麽是對什麽是不對而已。”

“不,你一定是有感覺,”葉琳琅舒了口氣,“每個人都有心,只是于你而言,你的心離你太過遙遠,你觸及不到罷了。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找回它,到那時候,你就會體會到這世間、這數千年來你所有的情感……”

楊蟬不屑道:“哼,我對那種東西可不屑一顧,而且若真有那麽一天,或許我會瘋的吧。”

“阿蟬……我可以這麽叫你麽?”

“随便。”楊蟬灌了口酒。

葉琳琅伸出了手:“阿蟬,我可以抱抱你麽?”

楊蟬一愣,酒壺一滞,壺中的酒灑下些許。

那女人擡起一直低垂的雙眸,灼灼的目光所散發出的光彩一點也不似堕入魔道的魔物:“我有個孩子,和你一樣的孩子……或許你說得對,我不值得為一個男人淪落至此。然而我卻控制不了我對孩子的思念……”

楊蟬想到山下村子裏的女人,還有女人懷中抱着的孩子;葉琳琅發病在山下游走時,總是循着孩子的聲音……

“你說你不記得你娘了,可是,你的确曾有個娘,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思念過她麽?”葉琳琅伸出手,“孩子,你可以把我當成你娘,讓我抱抱你麽?”

楊蟬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有一陣不悅湧上心頭。眼前驀地閃現過一絲回憶:那披着白毛的怪物跳到她面前的時候,楊戬擋在她身前,淡淡地道:“阿蟬,你終于見到她了……快叫一聲‘娘’。”

她僵在哪兒,葉琳琅以為她不樂意。

“恕我冒昧了,”葉琳琅等了片刻,只得收回手,羞愧地用袖子掩住口:“真是抱歉,或許我的病又犯了。”

“你想治你的病麽?若想,只便應一聲!”楊蟬再次提醒她,“這是第五日,再兩日,就算我不動手,也會有人盯上你的。”

“還有兩日,你能在兩日內找到我想見的人嗎?”

“只要我想,便能找到。”

“可是我一合計,我不想了。”

葉琳琅目光灼灼,先前的媚态煙消雲散,楊蟬的眼前,是一個堅定的女人,她已作下決定了,這決定作得悲怆,而且,再也無法逆轉。

“我治不好了,”葉琳琅自己說道,“我的身體,我很清楚。哪怕他們現在忽然出現在我眼前,我也治不好了。”

“不嘗試,怎知治不好……”

她卻道:“相思無解,蹉跎了的那些歲月,是回不來的;心病,又豈能一瞬間轉好。我最後的時間,還有人陪我,我已滿足了……”

“我算不得人。”

“我眼中,你算,”葉琳琅輕輕摟住那個表情冰冷小女孩,“謝謝你。”

“為什麽謝我?”

她的頭貼着楊蟬的額頭,溫潤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因為從始至終,你沒有騙我……”

她是一只狐貍,狐貍都是騙人的。然而狐貍卻被人騙了,所以,這世上最狡猾的,到底是什麽呢?

楊蟬閉上眼。她忽然有所沉湎,沉湎于這樣的氣息中。狐貍媚人,既媚男人,也媚女人。誰知,也能媚她一個無心之人。

室內安靜了一陣,雙方都不願這靜谧被打斷,可就在這時,洞外忽然傳來一聲戰鼓。

楊蟬倏地睜開雙眼,恰好看那花田間騰起一片螢火。整個洞府因為不善的來客而沸騰起來。

洞府外的呼喊中氣十足:“大膽狐妖,為禍山中,觸犯天條!還不速速出來受死!”

“恩?”楊蟬擡起頭,“怎的才過五日,就跑來了?”

她回過身,卻見那女人已整理好容裝,一襲紅衣似血,後擺長長地拖在地上。

“阿蟬,我們出去吧,”她溫柔地牽起她的手,“他們終歸要來的,不是麽?”

于是她也任由她執起她的手。

是啊是啊,天兵總是要來的,葉琳琅已被判了死刑,是救不了的了;三界之中,是人是神是妖,該死的,總有一天也是要死的。

楊蟬想,這個女人執起的手是個儈子手的手,等會就要取走她的性命了。可是那女人似乎并不害怕,因為她的心已經死了。一個仍有心的人,心卻也能死了。

這世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啊……

她被她牽着,踏過花田中的小徑,走過潺潺溪流上的石橋,沿着石子鋪卻的小路,走向洞外,洞外一片光明,陽光普照,如此刺眼;那光芒下的天兵天将逆光的身形,如此高大偉岸不可一世。

楊蟬發現自己在走神。她時不時會看看她的獵物,再看看雲端。她知道這是不對的,作為一個刺客,分心要不得。可第一次,她的獵物無意掙紮,她自己卻有了猶疑。

楊蟬擡起頭,見那女人一臉決絕。

“葉琳琅認罪,”她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在場諸位應當都能聽得很清楚,也着實令在場的都有些吃驚,“華山魔障因我而起,葉琳琅自當伏誅。”

山裏的瘴氣又濃了幾分。葉琳琅紅袍下的黑氣湧動,已經不能自抑,楊蟬死死盯着她,等着不知何時便迅速出手。

可這回,她慢了一拍。

就那麽一瞬。

葉琳琅口吐鮮血,軟倒下去。

“葉琳琅!”她驚駭地扶住她,那女人倚在她懷裏,血灑在紅色的袍子上,很快便溶為一色,分不清了。

“我的半顆妖丹,被我震碎了。”她憑着最後的力氣還向她狡黠地眨眨眼,“你看,我沒有入魔,你也沒有殺我,我賭贏了,對吧?”

“取你命的,本該是我……”楊蟬不知說什麽好,“你真傻。”

“唉,我也知道,我等了五十年,他沒有回來,區區幾日,又怎麽可能等到他呢?”葉琳琅掙紮着擡起手撫着楊蟬的臉頰,“阿蟬呀……阿蟬呀……能最後遇到你,真好呀……你……可以最後叫我一聲娘麽?”

楊蟬閉上眼,任由那手拂過面頰,輕嘆道:“你別得寸進尺了,我可只有一個娘。”

她話音剛落,那只手便落了下去,山中的瘴氣退散,一切雨過天晴。

……

“狐貍的故事,講完了,”楊蟬道,“但我要說的人,還沒登場。”

“是什麽人?”那猴子問。

“她的丈夫,那個抛棄妻子的男人。”楊蟬擱下手中一壇酒,“龍延,他姓龍,祖輩皆活不過三十,我就知道他是什麽人了。武帝年間那一夜的慘案是我造成的,結果,這一脈居然仍未斷絕。”

“你打算怎麽做?”

“我造成的,我解決。”她起身,将剩下的酒皆盡數倒入猴子口中,“故事講完了。今天,是第三日。我仍拿你無法,這就便要走了。”

那猴子忽地有了絲扭捏:“恩……你走了,還回來嗎?”

“怎麽,你不舍得?”

猴子頗有些遺憾:“你走了,就沒人陪俺聊天了。”

話題一轉,楊蟬反問那猴子:“猴子,若有一日,你終得出頭,有想過出山後要做什麽嗎?”

猴子回答:“想過。”

“是怎麽樣?”

“無非是過回以前的日子,逍遙自在……不過,嘿嘿,也就是想想罷了,真要出了山,俺得先辦一件事。”

“什麽事?”

“你可知那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

“知。”

“菩薩來看俺來了。”

“他要你做什麽?”

“他說:‘我到了東土大唐國尋一個取經的人來,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

“你答應了?”

“那取經人若能助俺出得了山,俺老孫知恩圖報,也必定會幫他一幫。”

“那你的逍遙自在呢?”

“楊蟬,”猴子轉頭來,突然道,“你覺得,你自在麽?”

楊蟬不答,她四處漂泊居無定所,不知那是不是自在,她也不知自在是怎樣的情緒。

“常人所雲,活得開心,便是自在。可不知一旦恣意妄為,便自個把那自在的日子斷了。你見過那紙鳶麽?凡人用線牽着,能飛得高高的,可線一旦斷了,紙鳶就落了。”

楊蟬冷冷地道:“你以前大鬧天空時,可沒顧慮過那個。”

那猴頭突然道:“楊蟬,你二哥打上九霄之時,和我也是一樣的。可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寧願退居灌江口?”

“你想說什麽?”

猴子瞥向她的眼神有了絲深意:“你……真的不明白麽?”

“我要明白什麽……”楊蟬拎起她的酒壺,打算走了,“呵,你還沒入佛門,就滿口和尚話了。”

“我不過是在說凡人想不到的話罷了。”

“人……你又說人,”楊蟬好奇道,“你師傅說過你是只猴子,那就只當做只猴,永遠不要做人。人心複雜,你自個也明白,為什麽非要往火坑裏跳呢?”

“觀音菩薩說,助那取經人取回真經,便能普渡衆人。俺老孫覺得,能救些凡人,這是件好事。”

“凡人與你何幹,救了又如何?”

“那凡人與你無關,你又為何願意為他而殺了龍家二十五口?”

“我……”楊蟬噎住,“我不知道。”

“所以,這是同樣,人世間自在不自在不過趁的是一時的痛快,痛快過後,誰管知道不知道!”

對猴子的這句話,她只報以一聲輕哼。

曙光微現,天邊的月還未來得及褪去,便又到黎明了。山腳兩側,此地的山神土地現身,前來送客。

她要走了,不得不走了。

她走了很遠,還能感到背後一雙目光——那猴子,仍巴巴地看着。

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這猴子将成為第一個見過她卻沒有死的獵物,也是第一個知道她這麽多故事的朋友。

朋友,她何曾有過這樣的朋友。而這難得的朋友,即便知道這許多故事,故事裏,又有幾分是真的?

然而她知道,猴子所述的故事,足有十分是真的。她騙了他,也不得不騙他。

她沒有說,當葉琳琅倒下一瞬,曾向她傳音入密。

……

“天庭,知道此處所藏麽?”

“恩?”

“天庭……不知麽?”那狐貍,竟滿目釋然。

“你……”

“噓,如此便好。”她倒入她懷中,将手撫上她臉頰,“你記住,這件事,決不可告知任何人。”

接着,她咳出一口鮮血,魔氣頓散。

“阿蟬呀……阿蟬呀……能最後遇到你,真好呀……”

……

好什麽。

楊蟬不明白,她是來奪她性命,又逼她交出交不出的東西,那個女人,居然到死也沒有恨過她。

葉琳琅被埋在後山一處靈穴裏。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誰也不知道這下面埋着的是個狐貍。

初時,哪吒來過一次。

“阿蟬,對不起。”哪吒在她身後道歉。

楊蟬道:“你答應我的,七天。”

“可是,七天內,足以有所變故,我不能令任何變故發生!除魔衛道是天庭的職責,我不能用七天的等待,換來那狐貍可能因堕入魔道,而對周遭産生威脅的可能!”

“除魔衛道?好義正辭嚴的口氣,”楊蟬背着手,轉過身來,“說,要我暗中誅殺不服天庭者,是叫除魔衛道?那些截教之人,他們早已隐居,并未禍害蒼生。他們只是不服天庭之威,我就要殺了他們——這是除哪門子的魔,衛哪門子的道?!”

哪吒一時語塞。

她再逼問:“你們也算分屬同門,最後,你高高在上,他們修煉多年,還是得含恨九泉、重堕輪回。你覺得,這公平麽?”

哪吒避開話頭,轉而小心翼翼地問:“阿蟬……你……在生我氣麽?”

楊蟬否認道:“我不會生氣,失心之人,哪兒能生什麽氣。只是,你得承認,你做錯了。”

哪吒從不是個願意認錯的人,楊蟬此言一出,如觸逆鱗,哪吒怒道:“我做錯了麽?!你從不給我好臉色,就是覺得我做錯麽?可是我為天庭辦事,做的是正義之舉,為了維護三界和平,犧牲個別總歸是無奈……這,到底哪兒錯了?!”

“是,你就是錯了!我只是無情,又不是難辨是非!我沒有心,所以我錯下去,毫無悔恨。而你等,居然對此麻木不仁。我只道一聲怪,又不是怨你,你怒什麽?”她不待哪吒辯解,轉而道,“我此一生,過得如同涼水,不值一提。如今,難得一點點趣味也被你褫奪。葉琳琅的命,本該是我的,你來橫刀強取作什麽!你還不覺你有錯麽?”

哪吒不語。他說不過她了。

她又繼續道:“我知殺人有錯,偏偏知錯難改,這是我的事。我接這份活,就因為掌握他人生死時一瞬的快感,令我有片刻的趣味。我毫無悔意,就是想這麽做而已!我的心,沒有了,胸腔子裏缺塊肉,總得往裏面填些什麽。那些趣味填不滿,我便去找些更多的……”

“你不能填補我,也不要阻止我,”她再背過身,不想回頭看他了,“更何況,你阻止得了嗎?”

就在這一日,哪吒沉默而去。他們相交多年,這一回,終于徹底決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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