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已在前方,她從雲頭降下,穿過山林,徒步慢慢踱了回去。
華山,已被天庭賞賜,作為她的地界了。哪吒還是去求了他的父親,給楊蟬換了一份至少得以安定的差事。
聖母廟并入山上的西岳廟,內有修行者自會替她打理。信衆們換了個地方求取所需,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曾拜的,是一只狐妖。
楊蟬有了自己的歸處,她不用再居無定所、四處飄泊。她用着葉琳琅用過的一切,沿用着她華山聖母的名號——葉琳琅的洞府,歸了楊蟬;她的廟,也歸了楊蟬。最終,那女人留下了那麽多,盡是歸了一個不相幹的人。
沿着溪流,逆流而上,她穿過庭院,推開那座宮殿的大門,曾滿目的紅綢換以白練,剝去凝結了五十年的喜氣,其下徒剩死意盎然。
這裏,一草一木、一分一寸,都屬于她了。
楊蟬拖着素白的長袍,坐上那宮殿的高座之上,俯瞰她所擁有的,從別人處奪來的……
——可是,她毫無欣喜。
她不懂喜悅為何物。
她楊蟬,是一個失心之人。除了悄悄守着這底下毫無用處的地脈,她此後留在華山,只得單調與無聊。
“無聊!”她道一聲。
無人回應,這個洞府裏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
“無聊!”她再道一聲,起身下座,又出了洞去。
她突然想去看看那聖母殿,今日又會迎來什麽人。
這一日,她撞見兩個人。
一個,是富得流油的奸商,和本地的縣老爺沆瀣一氣,盡給百姓賣些假藥,不是好貨色;另一個,是個大孝子,向那泥塑許願,只望老父健康長壽。
楊蟬進門,見那孝子磕了九個頭,口中還在念念有詞。
這個,就是凡人所說的好人,也是個碌碌無為的庸人。一個庸人的生活沒什麽大風大浪,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是這天,楊蟬看到那個庸俗的孝子,卻想到了劉衍。
劉衍也是個庸人,然而,庸人也有可貴之處。
她從花果山離開,尚沉浸在她自己的回憶裏,提過故人,自然也難免有些懷舊。這個人的要求很簡單,卻很難。至少,比那個奸商求財要難。
求財者,要的是死物,所以容易些;求命者,求的是抗拒天命,這卻是不被容許的。
天威如此,誰也抗拒不得。不是所有的求願都是能得以滿足的。
恰在此時,那孝子起身,似是拜完了。楊蟬跟在他身後。
這個男人住在山腳的另一個村子裏,家中一位老父親,還有他的妻子和四個孩子。他的家破敗不堪,四壁都在漏風,他的父親躺在榻上,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走動過了。
男人的妻子是個賢良的女子,遠遠見到丈夫歸來,立刻迎上前來……
“爹……”一個背着嬰兒的女孩從屋裏走出,見到父親忙問,“藥買回來了嗎?”
于是這男人嘆了口氣,家裏幾個人便知道他到鎮上一行并未賣出多少貨物,也就無暇顧及買什麽藥了。
那女孩抹淚道:“可是……可是爺爺他……他的病怎麽辦呀?”
楊蟬隐在窗邊,聽這一家子的說話。
“花兒,”這男人坐着沉默了片刻終于道,“是時候該給你說個親事了。”
“什麽?”女孩兒一怔,“爹,你突然和我說這個幹什麽呀?”
“花兒,你長大了,是時候該嫁人了,”男人說,“我今日到鎮上,碰到隔壁村的林嬸,她說他們村有個鳏夫,姓李,兩年前妻子去世了,現在正要找個填房……”
“我不去!”花兒退了一步,“那個鳏夫我知道,他和您一般大呢,我要是找了他,是叫他相公還是該叫他爹呀?!”
“爹知道!”那男人沒好氣地道,“可是今年收成不景氣,你爺爺又病了這些年,你又有這麽多弟弟妹妹,家裏實在沒錢了。你是長女,又這麽大了,正是是時候要為家裏擔起責任來呢!那個鳏夫雖然年紀大,但是家裏殷實,不會虧待你的,這該多好啊……”
“那我也不去!”花兒大聲道,“爹,我可以做工補貼家裏,我可以下地幹活、做女紅,可就是不要當老頭的媳婦!而且爹……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誰?”那男人忽地擡頭瞪了一眼,“難不成是那個整日跟在你屁股後面的王家小子?!”
花兒垂着頭當做默許。
“我不同意!”男人霍地站起身,“那小子家裏和我們家一般窮,要啥啥沒有,你找了他,不就是去吃苦的嗎?!爹絕不同意你和他處!”
“那您能同意我和個老頭處?!這樣會被村裏說閑話的!”
“閑話就閑話!他有銀子,有銀子就能救你爺爺!”
“銀子銀子,你滿口都是銀子!”
“沒銀子你能活這麽大?!這世上做啥事都得有銀子!等有了銀子,你爹也不用去那破廟求什麽聖母,只要從鎮上請來個大夫,一定看的好爹!”
那男子的妻子左右都不好說,只得向丈夫勸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喝點水降降火氣……”
可那女兒卻仍執拗:“為了銀子,你就要把我賣了!與爺爺比,我就是這麽不值錢這麽貝戋的嗎?!那你當初幹嘛把我生下來!”
那當家的一口水沒喝,把杯子往桌上狠狠一砸:“說什麽呢!個死丫頭!”
“對,就當我死了,”女孩頭一梗,“我就和王哥處了,你要不打死我,否則休想讓我嫁鳏夫!”
說着她就把背簍往地上一擱,氣呼呼地跑了出去。
“回來、回來!唉……”男人的妻子追了兩步,只得轉回來把背簍裏的小兒子抱起,向她男人道,“當家的,你何必這麽大火氣呢?”
那男人卻把火氣對準她:“你也是,她是你女兒,你怎麽管教的!”
女的便不說話了,只管哄兒子。
不多時,他們家另兩個兒子跑回來,還沒進門便大聲道:“爹,你是要把姐姐賣給鳏夫嗎?”
男人拍桌子:“什麽賣!那是嫁!”
“可是姐姐說你是賣!”
“那個臭丫頭,她上哪兒去了!”
“跟王哥走了,說她不回來了。”
“那個畜生!”男人攤在椅子上,“真是氣死我了!怎麽生了這麽個不孝的女兒!”繼而破口大罵:“今日真是諸事不順,我還去那廟裏祈福呢,哪知捐了十文,自家女兒卻跑了!什麽狗屁廟,再也不去了!”
話音剛落,他一個兒子拖着鼻涕問:“爹,咱家這麽窮,您怎麽還有十文錢能拜廟的呀!”
于是這男人又扯着嗓門對兒子一通大罵。
就在這時,來了一對黑白無常。他們遠遠地站着,有些忌憚:“楊蟬,你……你怎麽在這裏?”
“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她反問,“你們是來幹什麽的?”
“這屋子裏有人要死了,我們是來收魂的!”
“要死的是誰?”
“那家的老頭……”黑無常指了指。
楊蟬見那室內一股死氣,那爺爺的壽命的确将盡了。
楊蟬挪了一步,讓他們進去,不多時,便聽到屋裏一聲哀號:“爹啊——”
她靜靜地等在屋外,等冥吏勾魂而出。這豔陽的天,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片烏雲,蒙蒙地下起雨來。
這是不幸麽?可是,那老頭死去,于這戶人家而言,便再也沒有了負擔。那女孩兒無需再嫁鳏夫,那個爹,也無需再把銀子砸向藥罐子。
然而那是個孝子,這樣的結果,違背了孝子的意願。
“什麽聖母廟!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那孝子在屋內喝吼。
然而,她沒有必要為一個凡人去違抗天命替他讨命。她只是沒有應承他的願望罷了,這,算得上是騙人嗎?人間一幕幕,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故事,只是在這個故事裏,她被斥罵了。
有人,與她擦肩而過。
一個男人,粗布衣衫,背着藥簍,這是個鄉野的郎中。郎中不請自來,推門而入。少頃,冥吏匆匆奔出,一邊簌簌低語:“……此屋老者,命續十年!”
“恩?”
楊蟬有些疑惑,一個她未做的事,卻被一個凡人做了。那麽這個凡人,她定要好好地看看!
他甫走出,陣雨已收,陽光底下她一愣,立刻便認出他來了。
“是你……”她喃喃道。
那個她遇見過幾世的男人,竟然又站在她面前了。
人生大起大落,本該歸天的病人,忽然又獲得了新生,那一屋子的哀嚎怒罵立刻化為喜極而泣之聲。男主人追出屋外,邊抹着眼淚邊塞與那大夫自己所剩無幾的銀兩。
“大夫,診金!”他道,“挽救家父,感激之情無以為報!這些銀子,勞煩您千萬收下……”
“我并非是沖診金來的,”那大夫淡淡地推辭,“你收回去吧,人無事便好。”
“可是……這……”
“我只是路過,救人乃是醫者本職。你家境不易,這些銀兩,你自己收好。”
見大夫當真不願接受,男主人不得不收回銀子:“那好吧!但請先生一定告知姓名!”
那大夫再也推脫不得,只得說道:“我姓龍,單名一個延字。”
楊蟬盯着他的目光凝住了。
……
“……他答應我,臨走前與我拜堂成親,給我他們龍家一個名分……”葉琳琅道,“他們龍家,受了詛咒,個個都活不過三十……”
……
——為什麽……是你!
只聽那男主人拽着龍延不讓他走,一邊道:“那先生怎麽也得留下吃頓飯,這個,可不好再推辭……”
“我家也有病人,”楊蟬上前一步打斷那男人的客套,“大夫能去我那裏麽?”
“你……是……”
她擡起頭,逼視向龍延:“你是大夫,能治麽?”
“什麽樣的病症?”龍延不由問道。
“每日茶飯不思,昏昏欲睡,時有咯血——能治麽?”
龍延蹙眉,沉吟片刻:“光聽如此訴說,并不能确定是什麽病症。”
“那麽,就跟我走一趟,”楊蟬伸出手,“大夫,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女童面容冷冽,言辭卻十分懇切,醫者不可推脫,唯有點了點頭。
他們走了很遠,那一家的男主人還狐疑着:“那是哪家的孩子?怎麽似乎從未見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