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就在玄奘法師西行取回梵經之後才不過百年,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于範陽起兵造反。
——天災、戰禍、饑荒、貧窮、瘟疫……世間如此種種,接踵而來。無論修多少的寺廟,也再換不來過去的盛世太平。
大唐在繁榮了若幹年後,經過此持續了七年多的戰亂後,終開始褪去繁華,與任何前朝一般,走入了下坡路,并再也沒有起色。于是,從高宗直至景宗只持續了不到三百年,大唐就匆匆地亡了。偌大一個中原,群雄割據,戰亂不休。在一段時間裏,百姓毫無安寧之日。
然而外界紛擾,山中寧靜,不解其憂。百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一時勝敗,誰當了王,誰成了寇,誰得了天下,誰又見證了誰的因果……
最後,世事終會平靜,人們會忘卻這一段,繼續犯下前人一次又一次重複的錯誤。
華山女妖的流言,已經很久未傳了。與此同時,華岳聖母的傳說,就真的只成了傳說。
西岳廟越發蕭條,百姓們自顧不暇,好些人因戰亂逃到這山中避禍,華山腳下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
只有一個人,年年都會來。
“師尊,今年的桃花也開得很好。”他走進來,手中将新折下的桃枝插在洞中身側一處凹槽中,換下去年那枝已枯敗的。
一道屏障隔開他倆,一個坐在蓮華間,一個站在蓮華外。
楊蟬對他的行為冷眼旁觀:“我說過多次,你不用來。”
那來者作揖,語态溫和且固執:“師尊,我也說過,你始終是我師尊,所以你只要仍身在此處,徒兒依舊會年年來看你。”
葉迦南擡起頭,三百年的時光,他足以成長為一個挺拔的青年,身形中有三分像他父親,只是面容越發柔媚,更似他母親。
楊蟬想起他第一次來探望她時,還哭哭啼啼個不停。她呵斥他一句,“我只是坐牢,又不是去死,有甚好哭”,他便立刻不哭了。從此,也再未在她面前哭過。
這幾年,從他臉上更難辨喜怒之情,這個人,已經不是記憶中摟着狐貍說悄悄話的少年郎了。
他見楊蟬不理他,自顧自說起了話。
“此方駐守,又換了……”葉迦南輕嘆道,“這三百年中,華山駐守換了又換,他們……忍不了你。主人說,這回天庭商議再派一人,定不遞辭呈。”
楊蟬辯駁道:“我什麽都沒做,是他們自己怕我。”
葉迦南一拱手:“是,師尊餘威尚在,他們驚怕,是應該的。”
“你可知新任的,是打哪兒來的麽?”楊蟬問。
“不知。”迦南交代道。
“希望不是又一些花仙草精,整日塗脂抹粉瞎晃悠,搞得我頭疼。”
“怎會……聽說,是個相當樸素之人。”
“哦?”楊蟬聞此,略略有些好奇,“怎個樸素法?”
葉迦南低垂着眉眼道:“師尊見了便知,再多的,我也不太清楚。”
“哼,那便等着來看是什麽人!若又是個畏首畏尾的膽小鬼,還是留不長久!”
他們談了片刻,葉伽南有事先行告退,幾只狐貍送他離開。
那幾只,不是原來的狐貍,是它們的子孫。畢竟是山中野狐,沒有修煉的天分,到了天命之日,陽壽還是盡了。一代又一代,她看着它們長大,再看着他們老衰,偶有幾只看得順眼的,她會給它們起上最初那些狐貍的名字。
有時,狐貍會帶些外面的消息與她,總之被雖被困于這洞內,她還不至太過無聊。
它們說,外面變天啦,一會兒皇帝姓朱,一會兒皇帝姓李,一會又姓個什麽,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山河猶在,卻還是沒有安定下來。
她說,她想知道的不是這些,那新任的聖母來了沒?
狐貍們搖首,未曾見過。又說山下起了瘟疫,許久未見香火的聖母廟重又熱鬧了起來。
她卻說,那新任的聖母,到底有沒有來?
狐貍們去洞外看了又看,什麽人也沒來。
就這樣,到了夏季。一座華山孤零零,好不容易才等到那來者姍姍來遲。
撞進洞的是個醉漢。
“嗝兒……”進門,先打了個酒嗝。這個人鬧出好大一股酒臭味,迷蒙着醉眼上下打量了楊蟬一番,這才含糊不清地念叨:“你啊……你……你就是那楊蟬?”
手提一個酒葫蘆,腳趿一對鴛鴦鞋,胡子拉碴蓬頭垢面,好個熏人的邋遢乞丐!
“你是哪個?!”楊蟬瞪着他。
“天庭……嗝……派我來的。我迷了路,整整三個月……”
那人說完一句話,提起酒壺灌上一口老酒——就這模樣,哪怕是從華山爬到山頂,就要花上三個月。
“荒唐!”楊蟬道,“你這老頭,怎承接得了華山聖母之名!”
“嘿,‘華山聖母’?”那家夥樂了,又好好打量了楊蟬兩三回,“橫豎就是名號一個,誰承得誰承不得,你說了算?”
“自是天庭說了算,”楊蟬面不改色,“只是聖母之名在前,那便合該是個母的,而你,是公的!這回,是天庭搞錯了!”
那老頭嘿嘿一笑:“華山聖母之名,最初不過是有人冒用華岳三女之名行事;之後你來了,衆人又以為聖母姓楊;再往後,聖母數易,世人誰識得聖母真容,誰能辨得了真與僞?所以,又管他合該不合該呢?”
“那你承接此位,不感到別扭嗎?”
“老朽可不管這些,橫豎是份工作,還是份俸祿頗高的工作,正好用來買酒喝,何樂而不為。”
楊蟬同樣冷笑道:“天庭真是無人了,哪樣的人都能修道成仙,刺客也要,醉鬼也要。”
老頭啧啧道:“那你可就說錯咯。天庭,是何等的居所?哪裏能有‘人’在呢?若有人能在,這地上走着的,又算是什麽呢?天庭本無人,是凡人自擾之。修道修仙不如修心,心修不好,哪怕做神也枉然喲……”
他又嘬了口酒,楊蟬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了點意思。
“敢問仙長叫什麽名字?”她問。
“叫什麽……”那老頭茫然地想了想,“叫豬叫狗、叫牛叫馬……叫什麽随意,老朽也不記得了。”
“哦,”楊蟬應了聲,“但也該有個稱號,仙長貴姓?”
“姓王姓李……随你挑。”
楊蟬思索一番,挑了一個:“好,那今後就叫你老王!”
老王挑挑眉,抱起酒葫蘆又灌個不停——這般便欣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