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7 章

第7章

洛久瑤被罰去若蘆巷時只有九歲。

同年,太子洛久珩娶親,太子妃是唐将軍家的長女。二人琴瑟和鳴,育一子,聖上為小皇孫賜名——洛璇。

唐家長女唐寄月溫婉柔和,端莊娴靜,唐家幼女唐折衣則截然相反。

唐折衣自幼養在撫州,最喜舞刀弄槍。唐家與沈家本沒什麽交情,全因唐折衣初來燕京時偶見沈林習武,慕其一柄長槍獵獵生風,從此常來往于沈府,執意要跟着沈林和沈停雲學習槍法。

有唐寄月學習詩書禮教家事內務,唐家對唐折衣寬縱許多,做的事只要不算出格,也都随她去了。

比如兩月前,唐折衣思念身在撫州的祖父母,翌日便攜幾名随從駕快馬離開了燕京。

和風不恰,翻翮求心。唐折衣的處境與心性是洛久瑤最羨慕的一種。

第二日,辰時才過,洛久瑤抱着抄好的經文踏上前往東宮的宮道。

雖為兄妹,她與太子卻不算親近,或者說,除了六年前的洛久珹,她與宮中的每一位皇兄皇姊都不算親近。

前世她不常來往東宮,後來熟悉這條路是因洛璇總找她前來。

冬日裏的陽光照着紅牆落雪,将腳下的路映得通亮。

洛久瑤回宮後雖不常出延箐宮,宮內的人卻幾乎都識得這位獲太後恩準,自若蘆巷回宮的九公主。

行至東宮,侍衛認出洛久瑤,通禀過後引人入內。

太子在禦書房議事,宮中只有太子妃和小皇孫在,太子妃唐寄月沒在客殿見人,直接命宮侍将洛久瑤帶入內殿。

炭籠裏燒着銀絲炭,殿內安靜,一片暖融中滿是蒸騰花草的香氣。

洛久瑤沒見到尚是孩童的洛璇,繞過屏風時,正瞧見唐寄月在案前插花。

冬日的瓶中花無非是寒蘭與梅枝一類,女子披一件素色錦袍,烏濃的發上斜墜兩只玉簪,白瑩的指尖染着淡粉蔻丹,正拈着一枝新剪的梅。

梅枝的顏色堪稱秾豔,襯得那張芙蓉面越發清雅寧靜,她平白站在那裏,像是一幅濃淡适宜的丹青畫。

洛久瑤拜禮:“見過皇嫂。”

唐寄月這才放下手中花枝,擡眼,柔聲道:“九殿下。”

“皇嫂喚我久瑤就好,冬日裏寒冷,回宮後一直深居簡出未來拜會,還望皇嫂不要怪罪久瑤。”

洛久瑤将佛經呈至案上,“久瑤才回宮,宮中沒什麽別的,只好以佛經相贈,盼着能為皇兄皇嫂還有……小皇侄,祈福護佑。”

“久瑤說笑了,如何會怪你。”

唐寄月拂開佛經瞧了一眼,“早聽聞皇祖母很喜歡你,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洛久瑤道:“皇嫂謬贊了。”

唐寄月将佛經合攏,又朝她溫溫柔柔地笑:“你才回宮不多時,可是宮中有什麽用的缺的需我幫忙添置一二?”

洛久瑤終于走近些:“不瞞皇嫂,久瑤不得已接了個抄書的活計,今日來的确想勞煩皇嫂幫我添置些抄書用的東西。”

洛久瑤奉懿旨謄抄經文,筆墨紙硯由專人添着,送去延箐宮裏的筆墨紙硯本就比尋常宮中的多出一倍來,即使抄些旁的,也不會缺這些。

唐寄月是聰明人,笑道:“殿下辛勞,添置些筆墨是應該的,不過殿下既來尋我,想要添置的該不是內侍司的筆墨。”

洛久瑤直言:“也只是聽宮人閑談,前些日子,京中的竹韻齋從北地運來幾塊松林墨。”

唐寄月心如明淨,彎了彎眉眼:“久瑤想去瞧瞧?”

洛久瑤也不同她彎繞:“聽聞皇嫂的小妹兩月前離開燕京,若是久瑤未能買到,還想請皇嫂去信一封,找折衣姐姐幫忙帶回一塊松林墨?”

唐寄月壓在佛經上的指尖一頓。

“久瑤怕是記錯了,撫州在南,怎麽會有松林墨?”

她的目光依舊靜而柔和,嗓音也沒什麽波動,“松林墨若只你一人用說不定還有餘,我為你安排車馬。”

洛久瑤彎身道謝。

唐寄月走上前扶她,撫過她冰冷冷的手。

“手這樣冰,平日該多注意身體才是。”

她輕嘆,叫宮侍取了只溫好的手爐來塞給她,“天寒地凍,久瑤去竹韻齋也要多添些衣物,免得吹傷了臉頰。”

捧爐溫熱,帶着些栀子香料的氣味,洛久瑤将溫暖捧在手中,輕聲道謝:“皇嫂挂懷,我會留意着遮好。”

她辭別,才要轉身離開,眼前忽而竄出個人影。

孩童只有六歲,手中舉一把梅枝,氅衣的袍角染着未化的雪粒。

一團冷氣掠入,正巧撞在洛久瑤身上。

洛久瑤踉跄一步,只望見紅豔豔的梅花在眼前晃過,花枝上的雪水抖落,沾了她滿身。

冰涼涼的,像是燕京城郊的雪地裏,曾握緊她的那只手。

梅花大朵大朵在眼前綻開,洛久瑤在一片鮮紅中看清孩童的眼睛。

她好像又一次身臨那場大雪,身着玄袍的少年望着她流淚,俯身長跪。

送別的眼淚怎麽也流不完,被風吹涼,砸下來,化作斬殺她的利刃。

洛久瑤緩過神,扶穩孩童,與他拉開距離。

唐寄月匆匆上前,半是嗔怪地斥責:“阿璇,都已是大孩子了怎麽還冒冒失失的?快見過皇姑姑。”

洛璇卻沒有拜禮,眼眸微微閃爍,将手中的梅枝遞過去。

他仰着一張神色奕奕的小臉,說:“送給姑姑。”

洛久瑤抱着手爐退後一步。

前世時也是這樣,她本是路過寄春園偶然一瞥,卻被才折了梅枝,正從園子裏跑出的洛璇迎面撞上。

那時她接過了洛璇手中的梅枝。

也接過了他此後或是颠沛流離,又或是執柄當政的十年——與他最後含着恨意的淚水。

洛久瑤看向唐寄月:“看來這就是皇侄了。”

唐寄月笑得柔和:“阿璇性子頑皮,讓久瑤見笑了。”

“這個年歲活潑些是好事。”

洛久瑤也笑,再次辭別,“有勞皇嫂,久瑤告辭。”

她轉身離開,孩童卻疾步跟來,邊朝唐寄月眨眼:“娘親,我去送皇姑姑。”

唐寄月應了。

孩童一路跟到院門處,小尾巴似的甩不掉,洛久瑤這才回頭:“回去吧,外面冷。”

洛璇卻仍抱着那捧梅枝,仰頭問:“姑姑不喜歡梅花嗎?”

孩童只有六歲,聲音還未脫去稚氣,望向她的目光誠懇。

洛久瑤看着他。

不管後來他們走到什麽地步……洛璇此時的眼神倒是真心的。

見她不語,洛璇将梅枝舉得高高的,再次遞來。

許久,直到旁側宮人輕咳一聲,洛久瑤才伸出手,摘下一片花瓣。

洛璇笑了,漂亮的眼睛彎成月牙兒。

“姑姑下次什麽時候來找我玩?”

洛久瑤撚着梅花瓣,嗓音輕飄飄的:“東宮裏陪你玩兒的人還不夠多嗎?”

他長大後,會有更多的人陪他玩,以天下作博戲,用殺伐,用權勢,用活生生的人命。

洛璇仰着頭,看不懂洛久瑤眼中的情緒。

是漠然厭倦,卻又似乎雲淡風輕,他找不出準确的詞語描述,只知從未在其他人的臉上見到過。

于是他想了一下,懵懵懂懂的應答:“姑姑是不一樣的。”

洛久瑤輕瞥他一眼。

“或許吧。”

她說。

午時未過,太子妃的貼身宮侍雲蕪領命出宮,到竹韻齋為小皇孫采買筆墨。

出宮門時降了細雪,車辇行至城南,停在竹韻齋一側的胡同裏。

洛久瑤綁緊兜帽前襟的緞帶。

她對随行的雲蕪點點頭:“停在這兒吧,回去的路不勞煩了,請替我謝過皇嫂。”

雲蕪跟随唐寄月多年,是個識趣的,她替洛久瑤推開車門,囑咐:“宮門酉時下鑰,殿下在外請多加小心。”

洛久瑤躍下車辇。

細雪未停,她自胡同繞出,穿過買賣筆墨的一衆書肆。

前世接過國玺後她就很少出宮了,所幸燕京的街巷仍是舊時候的樣子,與她記憶中的無二差別。

雪粒更大了些,洛久瑤掩好面容,匆匆而行。

熙朝茶閣坐落在南街一角,外瞧着不算起眼,內有乾坤。

身後似有細微腳步聲,洛久瑤回首望不見人,壓着帽檐穿過堂前小桌,走向內裏遮擋住木梯的垂簾。

邁上階梯,一道人影擋在身前。

年輕的聲音道:“二層已被包下,雅間有貴客在,客人止步。”

洛久瑤借着兜帽下的絨毛縫隙看清沈無虞的模樣,将沈林給她的那瓶藥遞過去。

沈無虞登時噤聲,磕絆着道:“九殿……怎麽是您?您怎麽來這裏?”

洛久瑤道:“你們公子請我喝茶。”

“九公——”

從後竄出的另一少年驚呼出聲,一瞬被沈無虞捂住了嘴。

沈無憂這才壓低聲音:“沈無虞,你愣在這兒幹嘛呢,還不快請九……姑娘進去?”

沈無虞卻皺緊眉頭:“公子今日來此是專請程公子的。”

“請了他也能請旁人,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懂什麽?”

沈無憂拍他的腦袋瓜,又彎着笑眼看向洛久瑤,“他這人古板,姑娘莫要見怪,我帶姑娘上去。”

推開雅間的門扉,長屏後是一方茶案,午時日光正盛,依稀能瞧見少年人纖瘦的影。

洛久瑤繞過屏風。

室內的竹簾卷起半面,半頃天光斜飛入戶,案上的水正煮沸,蒸騰起水汽。

少年端坐案前,身上的衣袍色淺,冬日裏看起來格外單薄些。

像洇濕的薄紙,洛久瑤想,即使室內足夠暖,她還是想再為他披一件外衫。

沈林擡首,像是知道她會找來,望向她的一雙眼平靜無波,不見半分意外。

洛久瑤朝他彎了彎眼睛,不見外的落座在茶案對面。

氅衣上的雪粒融化了,冷氣随之散淨,她的聲音也在一室暖融的水汽裏蒸的軟乎乎的。

“沈大人,我們又見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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