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洛久瑤摘下兜帽。
盡管氅衣厚重,人也捂得嚴實,冷熱交替間,她的面頰還是有些紅。
她的指節也泛紅,細瞧去還能見右手的指骨正細碎發顫,足以得見外面的冷。
沈林留意到她的手,斟一杯熱茶遞去:“殿下,請。”
洛久瑤沖他笑笑,将茶捧在手裏捂着:“好香,是溪山雪芽?”
見她認得北地的茶,沈林頗有些意外:“是兄長去鶴川時帶回的,北地荒涼,茶苗卻不錯。”
提及鶴川,洛久瑤眸光微動:“鶴川,傳聞鶴川銀霜覆地雪落遍野,真想去看看啊。”
沈林的目光輕飄飄掠過她頸側薄痂:“北地苦寒,公主萬金之軀,怎好踏足荒煙蔓草之地。”
幼年時,他随父親去過北地。
他曾親眼見過北地的凄涼荒蕪荊榛遍野,許許多多的罪犯被發配到連柏之北,其中不乏老弱婦孺。
他們大多是遭到株連的家眷。
絕處逢生的人成了紮根在荒漠地上的刺沙蓬,更多的卻像是被連根拔起的花植草木,凋零在了荒涼的邊地。
洛久瑤的掌心已經被茶水焐出暖意,指節也不再顫抖。
她淺飲一口茶,輕聲笑了:“可這燕京城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如果能離開燕京,大人想到哪兒去呢?”
沈林如實應答:“殿下說笑了,北地尚有一日需要沈家來守,臣就一日不可能離開燕京。”
“總要有想去的地方嘛,想一想也好呀。”
洛久瑤皺眉低嘆,轉了話題,“今日大人見到我似乎沒有意外,是早就在這裏等我嗎?”
沈林正添着茶的手頓了頓:“臣只知道,殿下今日前來,而今坐在這裏,是有話想對臣說。”
洛久瑤将手揣進袖子裏,盯着他瞧:“我此番費了些不小的力才借着東宮采買的車辇跑出來,的确是有要緊的話想……”
雅間外忽而傳來腳步聲。
“程公子留步。”
守在門前的沈無虞截下來者。
腳步聲頓住,一聲大大咧咧的喚響起:“沈林?”
洛久瑤警覺側首,瞥向關合的門扉。
眼下被攔在門外的,正是沈無虞方才說的那位程公子——如今的禁衛統領,程驚鴻。
程家與沈家是自父輩的交情,程驚鴻為人直爽,幼時與沈林一同習武。後來沈林因身體故棄武從文,二人依舊親近,程驚鴻更對沈林多了幾分照拂。
洛久瑤信得過沈林身邊的人,但她今日出宮是唐寄月相助,若有萬一,閑言碎語傳到宮中人耳朵裏,免不得多有牽連。
洛久瑤收回目光,再望向沈林時,神色換上了十分明顯的驚慌。
沈林也正望着她,目光平靜。
“沈林?”
程驚鴻沒什麽耐心,許久沒等到應答,徑直推門。
沈無憂和沈無虞不是他的對手,自是攔不下人。
洛久瑤不得已壓着嗓子輕咳一聲,撐起身體。
房門打開。
與此同時,長屏上投出兩道相疊的影子來。
洛久瑤已然傾身過去,長屏上光影交錯,影子融作一處。
衣袖剮蹭帶翻桌上的茶盞,杯盞撞上茶壺,發出叮咚脆響。
洛久瑤微斂眼睫。
她與沈林的距離很近,幾乎擡擡指就能觸到他的衣襟。
少年身畔清苦的草木氣息近在咫尺,連同周側翻攪起的茶香都隐下,輕而易舉将她的記憶拽回到多年前。
從他們相識起,沈林的身上就總帶着清苦的藥味。
他的衣衫上又慣來熏的是草木香,清淡的味道融合起來,讓人聞着十分心安。
在洛久瑤的記憶裏,沈林從來沒有提及過他的病情。
他不願提自己的事,她也鮮有問詢,以至二人相識許多年,她只知他曾在十四歲時大病一場,從此放下長槍,不再習武。
她不知他的病是什麽來歷,只見過他不畏苦似的,眉頭也不皺的飲下一盞盞苦澀的藥湯。
關于沈林,有許多是她不曾知道的,洛久瑤也曾有很多話想要問問他,可察覺時卻已來不及了。
雅間內靜可聞針,洛久瑤收起思緒。
她擡眼,慌亂已盡數消散。
沈林避開她的目光。
憑他面色如何平靜,洛久瑤卻瞥見了他紅透的耳尖。
“不要和他解釋一下嗎,沈大人?”
她故意放輕了聲音,試探着喚他,“……沈林?”
像是略過耳畔的絨羽。
她撐着桌案,自袖中帶出一張行宮工匠的聘單,推至沈林手邊。
不知是因那張聘單,亦或是因她連名帶姓的一聲喚,沈林的脊背繃緊了。
他面上仍維持着平靜,瞥一眼聘單,又瞧見洛久瑤手掌纏繞的細布,轉過目光。
視線交纏一瞬,沈林終于輕咳:“程驚鴻,停在那兒。”
程驚鴻早在聽到屏風對面的動靜時已停下腳步。
他驚詫開口,語調染上十二分的訝然:“沈林,你你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沒記錯吧,是你說請我喝茶的啊?”
“你的問題太多了。”
沈林擡手輕置案上茶盞,手下發出一聲輕響。
他又對外面的兩個少年道:“你們兩個是這麽幫我攔人的?”
程驚鴻滿腔不服氣:“我哪有什麽問——沈無憂你做什麽,你給我撒手——”
屏風外的聲音漸漸消了,房門重新合攏,洛久瑤微斂眼睫,退回到竹簾的影中。
沈林狀若不經意的探一下耳後,溫度仍有些灼手。
他正了正身形,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未發生過。
“人已走了,殿下有什麽話想要說與臣聽?”
洛久瑤也學着他正襟危坐,神色認真:“我想先同大人說好條件。”
沈林點頭:“殿下請說。”
洛久瑤:“若我所言能幫得上大人,大人該給我些好處才是。”
沈林:“那要看殿下說些什麽。”
洛久瑤看向聘單。
沈林垂眼淺掃過:“這件東西臣早已知道,并無價值。”
“行宮請辭的掌事吳茂,家在涉州的山康縣。”
洛久瑤眨眨眼,确定這消息是他想聽到的,“前往涉州最近的路線是在贍水的碼頭乘船向南,船只中途會停在杞榆縣,屆時換乘前往涉州的貨船為最優解,不過貨船逢兩日才會駛出一艘。”
“大人若想尋他需得快些,耽誤太久,恐怕就只能到河裏撈魚了。”
沈林拾起桌上聘單瞧了一會兒,視線卻沒聚焦在那張紙上。
良久,他将聘單折起,收在手中:“吳茂的命并不稀罕,尋他只為證實背後之人。不過臣有些好奇,依殿下之見,什麽人會急着跟到船上,斬草除根?”
洛久瑤:“那要看是誰的刀更快些了。”
沈林輕笑:“殿下說的是。”
洛久瑤:“幫人幫到底,我想大人行事不便,便自作主張尋了太子妃幫忙,傳一封信給唐家小妹。”
沈林目光微頓:“唐折衣?”
洛久瑤點頭:“我知唐折衣借着探望祖父母的名義去尋沈大人的兄長,太子妃傳信穩妥,這個法子再保險不過。”
“雖年關将近,大人卻不必太過擔憂北地,正如你所言,北地尚需要沈家,陛下不會輕易有所動。”
言罷,她擡指沾了茶盤中的水,在案上描畫幾筆。
沈林垂眼,目光再次不受控的看向她手上細布。
洛久瑤擡手拂去水漬:“只此一言,也是我想說給大人的。”
沈林偏過視線,忽而問她:“殿下沒有用臣給你的藥。”
已過了三日,若用過傷藥,她身上的傷都該愈合了才是。
洛久瑤一愣:“什麽?”
她沒想到沈林突然問起此事,手下微頓。
沈林轉而道:“殿下讀過《周易》?坤上離下,殿下想說,暫時相安,只需明哲保身靜觀其變。”
洛久瑤點頭:“大人解的是。”
沈林收好聘單。
“殿下為何助我,又想要什麽好處?”
洛久瑤拄着手肘,掌心托在頰側,就那樣瞧着他。
她頰側因寒意所染的薄紅早已消退,淺淡的眼瞳被氤氲的水霧蒸得濕軟,眼角略略垂下,看起來無害又溫順。
“其實我沒什麽想要的。”
她彎了彎那雙微濕眼睛,“我只是為了謝謝你呀,沈林。”
沈林眸光微動。
“臣受之有愧,殿下該有所求。”
洛久瑤瞧着他,似是想了一下,忽而傾身過去。
再次靠近,她清楚察覺到沈林的脊背繃得很緊。
目光掃過他微顫的睫羽,纏着細布的手徑直伸向他腰間。
沈林手腕微擡,本能的想攔住她将觸到玉佩的手。
可他只是曲起指節,頓住動作。
洛久瑤将玉佩握在手中。
她知道這玉佩于沈林亦或于沈家的重要性,更瞧見了他的猶豫。
可沈林沒有阻止她。
洛久瑤摩挲着白玉上的蓮花紋路,懵懵懂懂的瞧他:“我想要這件好處,你願意給我嗎?”
沈林愣了一瞬。
若不是玉佩除他與父兄外再未經他人手,他幾乎以為洛久瑤知道它的作用。
可她拿着玉佩,笑意就含在眼睛裏,望向他時的雀躍絲毫不加掩飾。
像是躍動着一層細碎明亮的光。
于是沈林竟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洛久瑤輕笑。
她知道手中玉佩能做什麽。
沈家的家傳蓮花佩,不在沈停雲的身上,而在沈林的身上。
只有沈家人知道,這小小一塊蓮花佩堪比軍令,可調遣沈家明暗守衛,號令沈家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