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6 章

第6章

翌日一早,禦辇返回宮中。

晨起時又降了風雪,将至年關,風一天比一天冷,霜寒結在路上,車辇有些打滑。

洛久瑤坐在馬車中,身上裹着厚厚的一層氅衣,手中還捧着只溫好的手爐。

昨日她穿着輕薄衣裳跑出去,回到房中後不過多咳嗽了幾聲,桃夭便格外怕她凍着,恨不能在轎辇裏也放上一只炭盆為她暖身子。

氅衣厚重,将洛久瑤整個人裹的緊實,淡粉色的系帶在前襟打了個結,束起的絨領環在頸上,将她頸側的傷口遮掩下去。

不知是不是換了地方的緣故,洛久瑤昨夜裏睡得不算安生,起初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合上眼後又沉入分疊的夢境裏去。

零落又短暫的片段在夢中回溯,許是因見過沈林,倒叫她夢到了些不常夢到的,很久遠之前的事。

也是一個雪天,北地的戰報送回京中。

戰報寫的是沈停雲率軍收回連滄關,正欲進一步逼近北契,洛淮卻再次下了八百裏加急的诏令,命沈停雲收兵待命。

洛久瑤欲将消息告知沈林,卻遍京城尋人不得,最終在燕京城外的淞山寺尋到他。

淞山寺鐘聲磬磬,少年正披着一件素氅立在寺廟的圍欄側看雪,他沒有撐傘,任憑雪落滿肩,腰間玉佩的長穗飄飄蕩蕩。

洛久瑤将消息告知他,卻又聽他說,他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

後來,他們沒有繼續談論北地的戰情。

淞山寺建在山間,她與沈林并肩在寺廟的圍欄外坐了許久。

那時她望向連綿的遠山,問沈林,北境邊地,傳聞中雪落遍野,銀山軟紅的鶴川,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沈林揉一把身側的雪,才掬起一捧,雪粒轉瞬被風吹散了。

他沒有回答她,只是反問,阿瑤,你想到鶴川去嗎?

……你願意離開燕京,離開這座困囿人身的皇城,随我一同去北地嗎?

如果你點點頭,我就會帶你走。

于是洛久瑤朝他點頭,她說好,那便算你答應我了。

可他們都食言了。

那個未完的諾言再一次浮上心頭,她驚醒,頰側沾染了濕涼的風雪。

殺生之柄,未竟之事,沈林離開後的第二年,她替年少的洛璇接下傳國玺印,也接住了她此後餘生的命運——她再也無法抽身……再也離不開燕京了。

洛久瑤睜開雙眼,望着黑漆漆的簾帳。

冬日的簾紗厚重,落下的紗将月色也擋在外面,透不進一絲光亮。

她竟憑空生出些懼意,于是起身燃燈。

窗外風聲簌簌,卷起的雪粒敲在窗上,洛久瑤坐在桌案前聽風雪降落,望着燈火發呆。

後來竟又在案前睡了過去。

被桃夭叫醒時,天光已微微泛亮。

昨夜淺眠,而今山路颠簸,轎辇也晃悠悠的,洛久瑤坐在其中,反倒覺得有些困乏。

她将頭倚靠在車窗一側,轎辇颠簸,額頭也輕輕碰撞在車壁上。

桃夭見她倦乏,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樣,尋了軟墊墊在她頸側,讓她的頭不至總磕着車壁。

洛久瑤枕着軟墊喃喃囑咐:“桃夭,你已忙了一夜,回宮還要走上許久,如今好好歇息一會兒吧。”

桃夭卻将車窗開一道小縫看去,又小心合攏。

車外沒有旁的耳目,她靠洛久瑤近些,輕聲道:“殿下,您昨日吩咐的工匠聘單我已拿到,也核對過了。”

洛久瑤猛然睜開眼,眼睛被透進車窗的光線徑直晃了一瞬,再也睡不着了。

桃夭擡手為她遮光,輕聲同她耳語:“如殿下所想,昨日行宮中被杖斃的工匠确有蹊跷,與聘單上的數目相比多了一人。”

洛久瑤輕皺眉頭。

見她清醒,又一副思索模樣,桃夭沒有多問,繼續道:“還有那位請辭的掌事,奴婢好不容易才從曾被罰去浣衣院的宮侍口中打聽到,那位掌事名吳茂,老家在涉州的山康縣,昨日人就已不在行宮了。”

洛久瑤點點頭,道:“多謝,辛苦你了,桃夭。”

她擡起車窗,外面是白茫茫一片。

沈家的暗線果真出了問題。

暗線既能被挖出,定有更多雙眼睛盯着瞧着,多方掣肘,他在宮中獲取情報未必有她方便,又能查到哪一步?

衆臣清早已離開行宮各自回府,她該怎麽傳信給他?

回到延箐宮後,不等歇穩腳,洛久瑤朝書房去。

桃夭跟在後面勸阻,道:“殿下,您在行宮就未歇息好,如今太後娘娘人在太安禮佛,您何必這樣着急。”

洛久瑤沒聽勸,走入書房。

她曾因為太後抄經祈福得其賞識脫離若蘆巷,如今太後去了太安,她只需每月将謄抄好的經文供奉在佛前。

但今日這經,不是用來供的。

洛久瑤展紙抄經,字跡與在行宮時随筆勾寫時不同,用得是清秀的小楷,

天已放晴了,風還是冷的,陽光照在雪上,怎麽也照不融。

天光自開了一道縫隙的窗棂鑽入,隐隐可見浮動在書案上的淺淡塵灰。

光線落在書案上,為洛久瑤蒼白的指尖添了些許暖色,勾銜住她寫下的一筆一觸。

書寫佛經的墨跡淺淡,依稀染着些血水洇開的紅,卻又好似只是錯覺。

“其土衆生,常以清旦……”

花窗能将風聲關在外頭,卻關不住院中嘈雜,沒一會兒,桃夭的通禀聲伴着喧鬧入耳。

洛久瑤的手腕抖也不抖,安安靜靜的抄經。

門扉打開的砰然聲傳來,一扇,又一扇,喧鬧聲緩緩近了。

“……各以衣祴,盛衆妙華,供養他方十萬億佛。”

天光被驟然闖入的身影擋住半頃。

洛久瑤擱筆,不慌不忙卷起紙張,小心壓在一旁。

少年俨然一副将延箐宮當作自己宮殿的架勢,門也未敲,毫不客氣地走進,命人攔下跟來的桃夭。

氅衣上沾染的細雪随着步履抖落在屋室中,化成一灘灘水漬,又被熱溫烤幹。

“不知皇兄要來,是久瑤有失遠迎。”

洛久瑤繞到案前,規規矩矩向少年行禮,口中揀着好聽的道,“雪已經停了,外面的風霜還重,天寒風冷的,皇兄怎一回宮就有空閑到久瑤這裏來了?”

洛久珹顯然不願吃她這一套,冷眼瞧她,擡手召來緊跟在後的小宮侍。

小宮侍低眉垂目,呈上一厚摞書卷。

洛久珹撣落書封上未來得及化開的雪粒,冷嘲道:“說來是我這個做皇兄不夠了解皇妹,不知皇妹何時竟這樣熟知宮規律典。聽聞你謄抄書文的功夫了得,更憑抄經祈福得皇祖母青睐被接出若蘆巷,那今日,不如将這些宮規律典也一一謄抄,讓我這個做皇兄的仔細學習一番。”

洛久瑤微微愣了一下。

……原是為了這個。

昨日清晨在宮道上,她反駁洛久珹的那一句話竟讓他記至今時嗎?

輔一回宮便氣勢洶洶地來延箐宮……她還以為他是想出了什麽刁難她的好法子。

她擡眼,見那小宮侍不過八九歲模樣,想是新調到洛久珹身邊去的,方才捧着這樣厚的宮規典籍從宣明宮走來,指節已被風雪灼得通紅。

洛久瑤輕聲嘆一口氣。

洛久珹正巧接住她的一聲嘆,尋了機會反問她:“怎麽?皇妹不願?”

抄寫宮規典籍而已,如今宮中沒什麽人能幫襯她,她的手中也無權柄,沒什麽好與洛久珹争辯的。

于是洛久瑤輕道一聲“不敢”,伸手去接。

洛久珹卻故意捏起幾卷書冊,随手摔在腳邊:“好啊,三日,我親自到皇妹這裏來取。”

洛久瑤遂着他的意,乖順垂首,彎膝去撿。

書冊落在踏過霜雪的錦靴旁,封頁沾染了些許錦靴帶入的泥水。

見那雙纖細的手靠近錦靴,一本本拾起散落在靴旁的書冊,洛久珹的腳步僵了僵,頗有些不自然地向後退了一步。

“你……”

他似是還想嘲諷些什麽,卻覺得沒什麽意趣,垂首瞥見那只蒼白的指,終究只冷哼一聲,轉身離開了。

洛久珹才一走出書房,桃夭自外間沖進來。

桃夭屈膝半跪,匆忙攔下洛久瑤撿拾書卷的手:“殿下千金之軀,不該親自做這樣的事的,還請放着奴婢來撿吧。”

洛久瑤笑了,蹲在地上抱着膝蓋瞧她:“桃夭,我只是撿掉在地上的書卷,又不是火中取炭。”

桃夭卻道:“是奴婢不好,沒能攔住七殿下,這才讓殿下受了委屈……奴婢都聽見了,三日,縱是殿下抄斷了手也抄不完這麽多的書,更何況平日裏還要為太後娘娘抄寫經文……”

洛久瑤瞧着她越發皺成一團的眉頭,伸手替她揉開了:“你這樣,反倒像要抄書的人是你。”

言語間,二人将書卷盡數放回案上。

桃夭摞起書卷,仍然沒肯罷休,輕聲道:“殿下,奴婢曾耳聞過當年之事……您沒有錯,是七殿下他不肯放過您。”

“好了桃夭,都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洛久瑤翻一翻規整好的書卷,目光微凝,道,“既要抄這麽多書卷,延箐宮的筆墨怕是不夠用的,明日随我去一趟東宮吧。”

桃夭愣了一下,不解道:“延箐宮的筆墨紙硯五日前才去領過,殿下若是要用新的,吩咐奴婢到內侍司去領就好,何必要跑一趟東宮?”

洛久瑤的目光落在那卷未抄完的經書上,道:“自是有不同的。皇兄娶親時我還未回宮,不曾見過皇嫂,昨日剛巧聽他提及,如今登門拜會也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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