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42 章

第42章

洛久瑤起身披衣, 推門而出,已有侍衛持刀奔走在宮道上。

她信手揪住一人問詢,那人神色匆匆, 只道是聖上遇刺,幸而秦世子與五殿下在旁,秦世子替聖上擋下一劍,這才沒有傷及聖上龍體。

洛久瑤松開手。

秦征, 為什麽是秦征?

但她沒時間思慮更多,喚來桃夭:“桃夭,替我去尋一趟沈禦史,就說……後山的堰湖,請他救我。”

幸而洛久瑤熟識行宮中的小路,順着近路奔至後山,在那處熟悉的石亭,她見到洛久珹的身影。

洛久瑤有一瞬的恍惚。

不管前世今生的路再如何不同,該發生的,難道還是會發生麽?

宮中搜查的守衛還未趕到, 另一道身影自旁側的山石落下。

正是昨夜那人,亦是上一世那個行刺的守衛。

洛久瑤摸了摸袖中匕首, 悄聲走去。

守衛跪在洛久珹身前的一瞬, 洛久瑤手中的匕首橫上了他的後頸。

“洛久瑤?”

洛久珹面染驚詫,“你做什麽?”

洛久瑤擡眼, 沒有與他多做解釋,只道:“兄長, 此地不能留。”

洛久珹竟沒有猶豫, 點頭選擇相信她,他的手法更為熟練, 三下五除二縛住那人,與洛久瑤一同朝園林更深處走去。

天還沒有黑下,堰湖卻已被蔥茏的草木映得幽暗森森。

湖畔,洛久珹提着扭了手腳的守衛,問道:“你說,他想害我?”

守衛搶着開口:“殿下明察,小人……”

洛久瑤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匕首橫在他張開未合的唇上:“是誰要你這樣做?秦世子?五殿下?”

守衛顫顫道:“殿下,小人曾受過容妃娘娘……”

洛久瑤替他說完:“你曾受容妃恩惠,想報答于她,本想在昭陽臺與七殿下演一出舍身救父的好戲,不料他并不答應,昭陽臺的戒備更是森嚴……”

洛久珹打斷她的話:“啰嗦死了,要他招供就是,你同他廢什麽話?”

洛久瑤擡眼:“好過你明知有詐還來赴約,眼下父皇遇刺阖宮都在尋他,若是見他與你一起,你跳進這湖裏也洗不清。”

“行刺?”

洛久珹這才皺眉,重新問那守衛:“你不是說你識得冷宮守衛,可以助我前去探望母妃嗎?”

“他也沒想到你這樣好唬。”

洛久瑤眼皮直跳,轉向守衛,“你不要交待嗎?”

守衛咬咬牙,擡着手臂企圖攀扯洛久珹的衣袖:“殿下明察,小人真的只是……”

遠處傳來嘈雜聲響。

見此人是在拖延時間,只等衆人來此後嫁禍罪責,洛久瑤不再同他浪費言語。

她對洛久珹道:“皇兄,此人不能留。”

洛久珹反倒猶疑:“你是要我……殺了他?”

洛久瑤平靜道:“兄長過去都是差人動手,今日需得親自動手,不敢了嗎?”

“什麽差人動手?我從未與人有過仇怨,為何要差人動手?”

洛久珹又皺眉,“他沒有危及我的性命,我也沒有做過,查出他背後之人自能證明我的清白。”

遠處的聲響越來越近,腳步聲隐隐,洛久瑤看向來時的小路。

“皇兄是覺得,要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算是危及性命?”

她又看向黑漆的湖水,眸色微沉,仍平靜地像是在說一樁如就寝用膳般的平常小事,“兄長,他沒辦法助你去見容妃娘娘……我卻已有了辦法。”

“你有什麽……”

不等洛久珹拒絕,洛久瑤伸手捉住他,徑直将二人拽入水中。

春日,湖水開始回暖,堰湖的水卻依舊刺骨。

洛久珹在落水時便明白過來,按下那守衛,任搖曳的水草若索命的水鬼般纏繞在那人的腿腳上,将人帶到湖水的更深處。

洛久瑤跌入水中,身上的傷口開始隐隐發疼,她顧不得更多,努力摸索着掙開張牙舞爪繞在手畔的水草。

腳步聲,呼喊聲,隔着一層蜜蠟似的湖水分疊自岸上傳來。

洛久瑤在渾濁中睜開眼,刺痛感盈滿眼眶,她望不清逐漸遠去的水面,望不見岸上是否有人影,只能望見瑩白一團衣擺展開,浮動在水下,起起落落。

這是她回到這裏後,第二次落水了。

上一次是不得已被賀令薇拖下水,這一次,換她主動躍入水中。

視線所及之處,一抹亮色似乎正朝她的方向飄來。

是洛久珹。

洛久瑤還記得,他的水性是很好的。

他游來,扯過她的衣袖,順勢托住她的臂彎。

洛久瑤四肢僵硬動彈不得,任他就這樣托起她。

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她與洛久珹也曾一同落水。

那是八年前,諸侯前來燕京朝拜的千昭宴,宴上歌舞升平,一派熱鬧。

洛久珹向來不喜盛事的場面,趁殿上氣氛正好,偷偷帶她離開正殿,跑到西宮的千鱗池去撈自元陵進貢來的金鯉。

他說,棠西宮裏有一方漂亮的白瓷口缸,正巧适合養這些稀罕的魚種。

孩童的手臂太短,只能扶着欄杆朝水下伸手,一時重心不穩,自欄杆翻了下去。

眼見洛久珹翻下,洛久瑤毫不猶豫地伸手,拉住了他。

他們就這樣一同掉入千鱗池中。

池水很深,洛久瑤緊緊扣住岸側的山石,腕骨因拉扯脫臼,卻始終沒有放開洛久珹的手。

直到宮侍們手忙腳亂救上二人,洛久瑤已因溺水失去了意識。

自那日後,洛久珹花了許久的時間練習,最終熟知水性。

她卻開始怕水。

冰涼的湖水帶着腐爛的氣息倒灌在口鼻中,洛久瑤始終忘不掉那種無孔不入的窒息感。

好似她真的折手折腳,真的已經在湖中死過一遍。

在與洛久珹共同生活的那幾年裏,她曾怕黑,洛久珹便拿走了她滿室的燈燭,她懼怕雷雨聲,洛久珹便在雷雨夜晚遣走所有的宮侍,将她一人扔在空蕩蕩的寝殿中。

他總是很強硬,甚至以極端的手段逼迫她面對恐懼的事物,唯獨怕水這一件,他從未逼迫過她。

洛久瑤終于合上眼。

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她好似再次回到了許多年前,五感也被封閉在水中。

可她伸出手,一只手卻順着她冰涼的指節,握緊了她的手。

洛久珹的手攥上來的一瞬間,她的指節開始發顫,指骨蜷縮起來。

她近乎逃避地不願去觸碰他,可心底的那個聲音卻在問——

如果在這裏,如果她把命還給他。

他會收下嗎?

于是重獲呼吸的一瞬,她好像聽到自己真的問出了這句話。

意識重新恢複清明時,洛久瑤才發覺,她已經回到了岸上。

她身上裹了件幹淨的外袍,外袍之下,浸了水的傷口隐隐作痛。

不僅傷口在痛,渾身更是發燙,要燒起來一般。

她裹緊外袍,眨眨眼,看清面前幾人。

洛久珹與她一樣,被撈出後身上還挂着濕淋淋的浮草,正半俯着身去拆黏在發上的水草。

身側,沈林的衣裳濕了半面,在旁是穿着單薄的沈停雲。

洛淮立在更遠處,跟着面色漠然的洛久琮。

見二人醒來,沈停雲回身複命。

洛久琮卻走來,蹲身在洛久瑤面前,柔聲問道:“九妹,這個時辰,你們二人怎麽會在這裏?”

他穿着一襲錦袍,袍角繡線粼粼生光,洛久瑤心下微頓,本發涼的手心一瞬沁出汗水。

昨日她在後山石亭見到的人,是洛久琮。

他又穿了那件衣袍,明顯沒有要隐藏的意思。

洛久瑤斂了眼睫,輕咳幾聲,垂下的發尾有水珠滑落。

洛久琮打量她一番,伸手,扯過她身上的外袍替她蓋在腦後。

洛久瑤身上還發顫,裹緊外袍,怯生生道:“是我與七皇兄發生了口角……他一氣之下推我入水,誰料湖畔濕滑,他也一同掉了下來。”

洛久琮皺眉,不等再問,洛久珹冷聲打斷:“是你出言不遜在先,如今倒會倒打一耙。”

“我沒有說錯,當年那個罪人是因害了淑母妃才被罰入冷宮,大家有目共睹。”

洛久瑤看一眼洛久琮,又轉頭,呼吸有些急促:“為何這麽多年過去,你還要将氣撒在我身上?在宮中沒辦法報複我,便要在這裏報複我?”

洛久珹怒目而視,掙紮着撲來。

洛久琮起身躲開。

沈林見狀,上前兩步,攔在二人中間:“堰湖的水很深,一不留神便有送命的危險。索性臣等趕來的及時,兩位殿下如今性命無虞,有什麽恩怨,不若日後平和相談。”

鬧劇演得激烈,洛淮始終立在原處。

幾人消停些,沈停雲再次複命。

他道:“陛下,後山是臣的人在把守,如今是臣失職。刺客既藏匿在後山,臣稍後帶人到林間追查,定會捉住此人。”

洛淮目光冷淡,掃過幾人。

他終于開口:“這裏是什麽好玩的地方,容你們二人在此,更為此等小事以命相搏?”

他的言語也頗為冷淡,目光淺淡掠過洛久珹,又點在洛久瑤的身上,凝了凝。

洛久瑤極少直面洛淮,為君為父,她只知順應其人才能更少出錯,幹脆垂首:“父皇說得是,兒臣知錯了。”

洛久珹亦跪下,道:“兒臣知錯。”

洛淮只是遠望,瞧向藻荇恒生的湖水。

洛久瑤心下一緊,眩暈感湧上,恍惚又見沈停雲上前。

“陛下無需憂慮,臣會派人封鎖此地。至于二位殿下,落水後身體恐會有恙,既然祭神已經結束……不知陛下可要遣二位殿下先行回宮?”

他的話周全,又順了洛淮的意思,洛淮幹脆允了。

沈停雲的目光自沈林身上掠過,望一眼洛久瑤,俯首又拜:“臣還有一不情之請,臣弟的身體向來不好,今日也染了湖水的寒,留在行宮怕是徒會增麻煩,請陛下允許臣将功補過,讓臣弟回府之際,送二位殿下回宮。”

行宮中雖有禦醫在,但接連三日的齋飯不宜病人食用,先行回宮的事宜就這樣定下。

離開後山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夜裏行路不便,幾人暫且居行宮,定下第二日一早返回宮中。

洛久瑤本已習慣落水後的發熱,耐不住入夜後身上實在燒得滾燙,眼皮也發燙,合着眼睛翻來覆去睡不着。

已是深夜了。

她睡得極不安穩,只好喚來青棠,點了些安神的燃香。

許是燃香的作用,天快亮時,洛久瑤終于迷迷糊糊睡去。

夢裏是一段過往的記憶,太久遠的緣故,她忘掉許多,餘下紛雜繁亂地交織在一起,

那些久遠的記憶她選擇性忘掉許多,在夢裏便總是模糊不清,即使是生母許美人,如今在她的夢裏也只剩一個平靜而寧和的影子。

宮中從不缺美麗的女人,後妃的容顏像是盛春時節争相開放的百花,只是開在錦繡皇城裏,不管如何嬌豔,都只能淪為座座巍峨金殿的陪襯。

許美人只是鮮妍百花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

洛久瑤還記得她總是平靜的,像是秋日蕭瑟的湖水,枯葉掉在水面,泛不起一絲漣漪。

可許多年後她才覺,那沉靜的湖水下面,也可以埋着萬頃将湧的激流。

許美人在她六歲那年自缢而死。

彼時的宮中傳言紛紛,‘許美人買通産婆謀害先皇後,以至先皇後母子俱亡。’的言論沸沸揚揚,阖宮盡知。

洛久瑤還能記得,許美人自缢前的那晚曾跪在佛堂念禱——那幅畫卷死寂,安詳,與過去五年的每一個夜晚別無二樣。

火光悠悠照亮佛堂,一身素衣不飾釵環的女人對眉目慈悲的佛像跪拜叩首,額頭伏在地上良久,脊背佝偻,竟好似也風化成了燈燭裏的石像。

許美人死前沒有留下什麽囑咐,只是趁她睡去之際,将一直帶在身上的平安玉扣系在她腕間。

玉扣垂在腕骨側,冰涼的,和母親的聲音一樣。

于是洛久瑤曾因此醒來,醒着,卻遲遲沒有睜眼。

她聽見母親說——對不起。

直到房門重新合攏,她睜開眼,沒能看見母親的背影。

枕畔濡濕一片,像是無數個噩夢醒來後的清晨。

身上的熱已褪下了,洛久瑤睜開眼。

日光熾盛,若游蛇一般自床帳的縫隙鑽進來,纏繞在她空無一物的手腕上。

她恍惚一瞬,瑟縮着躲開那道光亮。

桃夭端着溫好的藥走入,撥開簾帳。

“殿下,沈大人備了車馬,已在閣外候您多時了。”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