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返回行宮時, 天色已蒙蒙亮。
黑鬃馬在破敗的院牆處停下,攏在周身的溫度消散,沈林先一步躍下馬, 伸出手來。
衣擺飛揚,洛久瑤便輕而易舉落到他懷中。
沿着原路自後山向回走,洛久瑤道:“沈林,賀令薇的事, 我總覺得不止是這樣。”
但對賀令薇的追查卻只能止步于此了。
沈林垂首,看一眼手中生着枯枝的陶盆,接道:“她花的心思的确不少,但如她所言,當時坊間已隐有賀家貪腐的傳言,她既想看賀尚書失去原有的一切,卻這樣早動手,更铤而走險,将動手的地方選在了宮中。”
“她沒有更多的時間……是有人在後威脅?還有秦征,他那日想殺賀令薇滅口, 是有把柄還在她手裏無疑。”
洛久瑤思慮着,又問, “賀家貪腐的贓款去向, 有消息了嗎?”
沈林道:“官員貪腐一向做得隐蔽,那本賬冊上流出的銀錢大多與城西一間古董商鋪有關, 官員購入古董字畫作為收藏或贈禮,以此在商鋪老板的手中周轉贓款。”
“我們的人趕到時商鋪落了鎖。經查, 商鋪老板不是燕京人, 我已派人順着地契到他的家鄉去尋,無論是死是活, 幾日後都會有消息。”
洛久瑤斂睫。
用賭坊或是風月場那般的銷金窟來洗,亦或是到經營古董字畫商鋪周轉,的确都是銷贓慣用的伎倆。
後宮女眷與朝臣居住的小閣分在行宮兩端,分割園林的回廊近在咫尺,再向前,二人便該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路經夜裏曾藏身的牆闱,洛久瑤頓了頓腳步。
天際的光亮沒能照亮那處死角,她眨眨眼,忽而道:“沈林,你有沒有想過,賀令薇會找上我,或許因為,我和她,其實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冷情淡漠,一樣為達目的利用他人,不擇手段。
沈林聽着她的話,不知為何,覺得她說這話時的神色似乎格外沉重些。
他道:”殿下是與任何人都不同的。”
他的話語讓洛久瑤從思緒中抽離出來,于是她問:“是嗎?”
不是的,她卻先一步給了自己答案。
沈林卻再次肯定:“是,殿下是與任何人都不同的。”
洛久瑤垂下眼睫。
不是的,她其實想說。
那道宮牆中本該有許多鮮妍的色彩,卻都在日複一日的蹉跎中凋敗,放眼望去,滿目都是灰茫茫的顏色。
日光照不亮宮牆的背陰,在一片灰茫中待久了,她也只能染上這一種顏色。
是沈林找到了她。
風穿回廊,他們在晨風裏站了許久。
良久,沈林看了看天色,道:“時辰不早,殿下回去還要梳洗更衣,怕是沒什麽歇息的時間了。”
洛久瑤側首:“大人也需得回去了,沈将軍那一關看起來不太好過。”
“兄長忙着祭神時聖上的守衛,暫且顧不上臣。”
沈林笑了笑,遞來手中陶盆。
洛久瑤伸手去接,光影順着回廊窗格的罅隙投下,落到陶盆中。
枯枝臨光,好似一瞬生了花。
洛久瑤捧過那道光,才發現,原本沾滿塵土的陶盆已不知何時被沈林擦拭幹淨了。
—
昭陽臺下多草木,旭日東升,春風過跡,入目盡是盎然春意。
雖還沒到祭神的時辰,衆人已早早到場,皆着了莊重的衣裳在昭陽臺下等候皇帝駕臨。
自石階向上,路過侯在階下的朝臣時,洛久瑤不經意瞥了一眼立在旁側的沈林與沈停雲。
眨眼的功夫,少年已換了淺藍的祭神服,長發亦整齊束起,墜了淺色的珠玉。
他的面色平靜寧和,好似才晨起,從未在夜裏同她翻牆策馬一般。
倒是沈停雲立在旁側,面上沒什麽波瀾,眼中卻隐隐壓着愠怒。
洛久瑤一路向上,行至洛久珹身側站定,始終沒望見秦征的身影。
自知道秦征同她一樣經歷過前世後,洛久瑤不得不對他多防幾分,眼下便有異樣之感湧上心頭。
直到侍從高聲通報聖上駕臨,秦征才姍姍來遲。
明明才是清晨,他卻風塵仆仆的模樣,只罩了層了祭神該着的外衫将常服掩在內,束起的長發有些淩亂。
洛久瑤多留意了他幾眼,但念誦祭詞的聲音已自臺上響起,她只得收回目光。
祭神十分順利,沒有出半分纰漏。
結束後,洛淮走下昭陽臺,先行乘禦辇。
洛久瑤松了一口氣。
她側首,卻見洛久珹眼望着在前的禦辇,似有重重心事。
她正想收回視線,洛久珹忽而看過來,染着翻湧情緒的目光與她的撞在一處。
春光正盛,正午的太陽明明當空,洛久珹的目光覆上來,無端讓人覺得身上發冷。
“小九。”
正值此時,洛久瑄的聲音自後傳來。
洛久瑤再眨眼,眼前人目光中的異樣已不複存在。
洛久珹瞥一眼走來的洛久瑄,沒與二人多言,一轉身,朝石階下走去了。
洛久瑤轉回身,笑着與洛久瑄一同。
行宮中,宮人已在主殿備了宴請衆臣的膳食。
祭春神後不食葷腥需食五谷,宴上的吃食十分清淡,與齋飯無異。
因上元家宴時洛久瑄有意相助,洛久瑤雖與她未見過幾面,眼下卻已然覺得熟稔。
行宮中擺宴的規矩不如宮內那般繁雜,座次亦沒太多講究,洛久瑤便應邀與她坐在一處。
她們眨眼間便親近,洛久瑄拿了點心給她,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清晨所食不多的緣故,幾塊點心下肚,洛久瑤腹中已有飽意。
糕點有些幹,洛久瑤正朝盞內倒水,洛久瑄忽而扯了扯她的衣袖。
“秦世子來了。”
淺淺淡淡的花香氣略過,勾得人心神微動,洛久瑤擡首,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洛久瑤的目光跟随那道身影移動,直到秦征走過二人案桌時望來,她收回目光。
她不會記錯,這道香氣,與賀令薇案上的花所散出的香氣一般無二。
所以秦征今晨遲來昭陽臺,是因去見過賀令薇。
秦征是什麽時候……如此看來,她與沈林的行蹤他也已知曉了。
那賀令薇呢?她手中有他的把柄,如今又身在何處?
花香遠去,洛久瑤的視線再次順着他的腳步望去,企圖尋找他手未沾血的證據。
洛久瑄在旁問:“小九,你與秦世子之間,可是有些與旁人不同的……糾葛?”
洛久瑤回神:“皇姐為什麽會這樣想?”
洛久瑄道:“在宣陽宮時他常常來找皇兄,言語間偶有提及過你。”
洛久瑤斂了眼睫:“大概是我們曾在宮中見過幾面,交談過幾句的緣故。”
洛久瑄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沒有告訴洛久瑤的是,那些來自于秦征的偶有提及中,十之有九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關切之意。
只是那些太過隐晦細碎,大概連秦征自己也未曾察覺。
“他既與五皇兄提及過你,你該多留意些的。”
她只是這樣說,又道,“小九,若有朝一日出降,需要你與并無感情的人結親,你會如何?”
洛久瑤察覺出她話語中未曾深言的提點。
“多謝,我會留意的。”
她收下洛久瑄提點的話語,又反問,“皇姐會如何?”
她還記得,上一世的洛久瑄接受了淑妃的安排,為鞏固淑妃的母家,與從未見過的鄭王世子定了親。
如果後來她沒有在那場動亂中失蹤,大概會與其成親,與之一同前往鄭王的封地。
洛久瑄沒有回答,只是道:“命運使然罷了,與遠嫁在外的皇姐一樣,我們的後半生,從出生起便不由我們自己做主。”
她這樣回答,洛久瑤沒有追問,她看着她:“可是皇姐,燕京之外,你從未想過要去見見麽?”
既然如今的境況已然不由得她掌控,但她既能走到與前世不同的一條路上,那些山明水秀,遠于燕京千裏,她未曾見過的萬裏河山,她都要去看。
洛久瑄卻笑了,忽而低聲道:“小九,有沒有人說過,你這雙眼睛,與許美人的并不算相像?”
洛久瑤微愣,再擡眼,洛久瑄依舊盯着她的眼睛瞧,瞳仁中有細碎的光亮顫動。
她捉住那一點光亮,問:“皇姐為何這樣說?”
洛久瑄卻再笑了一聲,移開目光:“我見過她,她與母妃很不一樣,所以我記住了她的眼睛。”
—
宴罷,衆人回到居所。
幾乎在外奔波了一整日,回到小閣,洛久瑤才覺得身上已經很乏了。
她換下祭禮所用的服飾,撫了撫衣上紋樣,忽而笑了。
沈林安插在宮中的耳目,比她想象的要多一些。
在小閣中歇息了半日的光景,洛久瑤給枯枝澆了水,正打算把陶盆捧到陽光下的時候,青棠出言阻止。
正午才過,才澆了水的花是不能放在日頭底下的。
洛久瑤只好把陶盆捧回來,擱在案上又放下去。
光禿禿的,實在醜得礙眼。
青棠瞧她嫌棄,便尋了處角落裏的架子來放,邊道:“殿下從何處尋得這花,瞧着不像是燕京的花植。”
洛久瑤提起精神:“它這樣光禿禿的,你還能認得它?”
青棠答:“奴婢從前與桃夭一樣,也曾在花房待過一段時日,瞧它倒像是西境的花植。”
洛久瑤皺眉。
青棠又問:“說來殿下與秦世子相識,這莫不是世子……”
她話說了半截,望見洛久瑤變冷的雙眼,将話咽下去,匆匆告退:“是奴婢逾矩了。”
洛久瑤目送她的身影退出去,視線又落到那盆枯枝上,眉頭微皺。
外面忽而傳來宮侍的高呼聲——
“捉刺客!刺客朝後山去了!”